好久沒有見過這麼熱烈的夏天了。
霧霾藍布藝日記本擺在書桌左上角,上面壓著一隻藕粉色的盒子,盒身絲制,是用蘇杭地帶刺繡精致的宋錦做的。
這是回國那天的飛機上,陸璽交給她的。
他說,是老大送她的生日禮物。
許織夏沒有打開看過。
她一時間不知道要怎樣面對,哥哥對她有男女私情這件事情,和他們回不去純白無垢的兄妹情這件事情。
同時她也想不明白,她整個青春期都求而不得,哥哥對她十七年都不曾改變的情感,為什麼會在她不經意間變了質,是忽然在某個時刻,還是一朝一夕下的質變。
哪裡能找到答案呢。
許織夏在陽光下捧著臉,倒了幾日時差,今天頭似乎沒有前幾天暈了。
闔了會兒眼,許織夏起身出門。
公交車到站停靠,許織夏被擁擠的人流帶著湧下車,一車人散開,她蹭了下額角的薄汗,在站臺終於大口呼吸到新鮮空氣。
正疑惑這班公交怎會變得如此擁堵。
下一秒後知後覺反應到,那些都是去棠裡鎮的遊客。
許織夏眸光忽閃,呼吸慢了下來,在原地靜靜站了會兒,她抬頭,看到不遠處那個香火不景氣的古禪寺。
當年門庭冷落的寺院,眼下有香客進進出出。
再望向鎮子口,質樸無華的門面,如今改頭換面,建了棟嶄新的遊客中心,外面豎著指示牌,標明了景區入口和停車場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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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織夏忽然分不清這是當下,還是過去。
回到蘇杭有幾日了,她都待在別墅裡倒時差,沒機會有太深的感受。
直至這一瞬間,恍如隔世。
原來時間已過去了四年這麼久。
回家的感覺蘇醒,許織夏卻被攔在鎮子入口,檢票員指著旁邊的遊客中心說:“小姑娘,售票處在那邊。”
身後都是等待進景區的遊客,許織夏在迷茫中讓出位置,退到一旁。
【棠裡鎮門票價格:100元/人
景區開放時間……門票當天有效,詳情請見遊覽須知】
許織夏望著遊客中心的公告牌,木訥好久,才接受了回自己家要買門票這件事。
心裡說不出的滋味。
突然間她沒有勇氣進去了。
盡管知道棠裡鎮已不再是她的棠裡鎮,但不親眼目睹,心中總能留個念想。便如他曾說的,路不走到底,就不會看到盡頭。
一旦踏進,最後一點念想就會破滅。
可這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棠裡鎮,是他們的十三年,是她在斯坦福每一天都想要回去的家。
“要幾張?”售票員在窗口裡問。
許織夏回神,忙不疊回答:“一張,謝謝。”
那個夏日炎熱的下午,陽光穿過樹梢,在青石板路落下一道道影子。
青磚黛瓦的房子和枕水木閣,街巷相連,綠水交匯,隨處可見石拱小橋,似乎都還是記憶中的樣子。
卻又完全不同了。
街頭巷尾遊客堵得水泄不通,有人在拍照,有人在店鋪前排著長隊。
許織夏獨自走在鎮子裡。
那張古石象棋桌坐著搖扇子休息的遊客。
茶館門口的木牌子變成了憑票入場的評彈館,琵琶曲裡柔糯的小調婉轉而出,裡頭聽客滿座。
梁叔叔不在照相館裡,出去忙著給租漢服的姑娘們拍外景,櫥窗裡的照片全都換作了攬客用藝術照。
程奶奶的染坊也有不少遊客體驗手工。
岸邊停泊著一隻隻搖橹船,遊客人手一張票,等著上船遊湖。
這裡的每一條路,她都走過千萬遍,可沒有一回走得像今天這樣陌生。
海棠樹沒有了,生活的痕跡沒有了,處處商業化後的銅臭味,曾經在市井坊間裡,過著普通浪漫日子的大人們,都慌慌張張忙於撿碎銀幾兩。
悶熱的天裡,讓人透不過氣。
似乎是到了表演的時間點,遊客們都蜂擁著湧向武道館的方向。
許織夏逆著人潮,向他們的院子走去。
目光定格在遠處院門拉環上緊扣住的鎖。
許織夏懵然,不由自主頓住腳步。
下午三四點鍾橙紅的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,她幻聽到有電影頻道放出上海灘的伴奏。
“我對上海來說,隻不過是個過客,我做完要做的事,就會離開這裡……”
隔世經年的回憶交錯。
許織夏恍惚停留在了某個重疊的時空。
如海浪撞向她的旅客,在那一刻都化作了模糊的風拂面而過。
其中站著個小女孩。
她稚氣的眼眸裡彌漫著局促不安,和對未來的茫然。
“跟上啊,小尾巴。”
空氣裡揚出一聲不著調的懶腔,許織夏看見她仰起臉,跑過來,小女孩虛無的幻影從她的身體裡穿過。
許織夏回首,去望她奔去的方向。
等在那裡的那個叫周玦的少年,雙眼半闔在西沉的日光裡,唇邊彎著括號,隱約一絲痞裡痞氣的笑意。
許織夏失著神,濡湿了雙眼,持續四年的堅強,須臾之間潰散成粉末,在風中散盡。
哥哥……
她依然沒有答案,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,不管發生任何事。
他們永遠都不可能形同陌路。
中醫藥館的雕花木門敞開著,香椿木中藥櫃佔據了整整一面牆,幾個藥師在忙碌抓藥。
許織夏經過時,櫃臺前正喧鬧。
“喝了你們這什麼定心湯,我咽喉腫痛好幾天了,就曉得開在景區的中藥館不靠譜!”中年男用力拍了幾下櫃臺。
女生短袖塞在高腰闊腿褲裡,晃著手裡的單子,不卑不亢:“白紙黑字寫著呢,患者是你老婆,又不是你。”
“東西沒問題我怎麼不能喝?”
“你老婆要活血才喝,你個火男喝個什麼勁啊?”
“我……”
女生呵笑:“您可真會謹遵別人醫囑。”
沒兩分鍾,中年男就被氣得奪門而出。
許織夏直愣愣看著女生的背影,聽著她熟悉的聲音,心裡陡然間酸酸麻麻。
喉嚨哽咽,她輕輕喚了聲:“熙熙。”
孟熙脊背顯而易見一僵。
似乎是對猝不及防聽見的這一聲匪夷所思,過了好些秒,她才極其緩慢地轉過身。
四目相對,許織夏很想牽出一個笑容,但又因犯錯,望她的眼神惴惴不安。
孟熙繃緊了臉,壓抑著心口劇烈的起伏,過了很久才悶悶出聲。
“周楚今。”她表情生硬,冷言冷語:“你還知道回來。”
許織夏紅著眼眶,心一瞬跌到谷底。
果然孟熙很生她的氣。
她一消失就是四年,有什麼理由得到原諒,正是因為孟熙是她最好的朋友,許織夏不敢去找她。
許織夏鼻腔澀澀的,垂下臉,道歉的話哽著正要出口,一團身影箭步衝到她面前。
許織夏反應不及,被孟熙撞得踉跄了下,接著被她使勁抱住。
低氣壓隻有那個短瞬。
孟熙根本裝不了,不顧行人眼光,下巴壓著她肩,千絲萬縷的情緒都凝聚在嗚咽裡,撕心裂肺痛哭了起來。
“你還知道回來……”
等了一年又一年,終於回來了。
許織夏肩頸被她的胳膊摟得很緊,她用力回抱住她,忍不住也發出抽抽搭搭的哭泣聲,嘴唇顫抖:“對不起……”
孟熙放聲哭著,猛地搖頭。
許織夏淚珠子簌簌地落。
在美國四年,許織夏沒有一分鍾忘記那年隔著茶館木格窗框,和她眉來眼去的小姑娘。
沒有忘記那年初入學校,膽怯不敢進教室,那個從一年二班的窗戶裡探出腦袋,一聲小漂亮,滿眼期待光芒看著她的小姑娘。
沒有忘記她在空蕩的教室裡淚盈盈委屈,那個牽著她去高中部找哥哥的小姑娘……
她是她最好的朋友,也是她生命裡的第一個朋友。
不辭而別的四年,心中仍有溫柔。
她們從來不是表面朋友。
兩個女孩子都哭得喘不過氣,四年的辛酸,但這一刻眼淚又鹹又甜。
那天晚上,許織夏沒有回別墅。
她去了孟熙家裡,女孩子久別重逢,是會有講不完的話的,她們要鑽在一個被窩裡聊天。
從前在行舟上學,許織夏吃過孟阿姨做的蛋餅,喝過孟爺爺煎的定心湯,孟爺爺和孟阿姨見到她,都喜不自勝。
許織夏聽著一聲又一聲的“今今回來了”,忽然覺得,或許有些東西是不會失去的,存在了,就恆久存在。
四年前的她也並不是一無所有。
他們不知道紀淮周的事,以為他們兄妹倆都是出國深造了,所以晚飯時會問起他。
孟爺爺說:“今今,你哥哥呢?”
許織夏兩頰鼓著,一時間無言可答。
“阿玦這小子,我記他一輩子。”孟爺爺擱下小酒杯,憶往昔:“當年我要收他為徒,把我們老孟家百年中醫文化都傳承給他,哼這小子不幹。”
孟熙給許織夏夾了一大塊紅燒肉:“哎呀爺爺,周玦哥造飛機造火箭的料,在你的小醫館裡多屈才啊,你別耽誤人家。”
許織夏筷子輕戳著碗裡的紅燒肉。
她什麼都沒忘,但她不會再痛不欲生了,隻是懷念過去時也會悵惘,因為過去裡,有她想要卻再也得不到的人。
“哥哥還沒有回國。”許織夏抬頭,眼底融著笑:“我也好想哥哥啊……”
許織夏太久沒住在棠裡鎮了。
當晚住在孟熙的房間,聽著窗外臨河的水流,她無比想念他們那間被上了鎖的小院子。
許織夏和孟熙躺在被窩裡,許織夏想告訴她自己離開的原因,又不知從何講起:“熙熙,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孟熙和她擠著同一個枕頭:“周阿姨都告訴我了。”
小夜燈的暗光裡,她們注視著彼此。
孟熙伸手摸摸她的頭發,眼中滿是心疼:“我們小漂亮受苦了。”
許織夏水光微閃的眼睛一彎,回了她個釋然的笑。
那晚她們聊這幾年的棠裡鎮,聊她在斯坦福的生活,聊了很多很多,聊到深夜不知幾點,困意漸染,孟熙睡過去前,迷迷糊糊罵了句陶思勉。
許織夏無聲笑了下,替她掖好被子,輕手輕腳下床,走到陽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