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業化前的棠裡鎮,每到夜晚就燈火闌珊,整個小鎮共同沉眠,而今華燈高掛,有種古代的盛世景象。
許織夏伏在陽臺的護欄邊,舉在耳旁的手機在十幾秒後接通。
許織夏眉眼間一片柔和:“你還沒睡。”
空氣凝滯片刻,對面的聲音沒有情緒:“打錯人了。”
“沒有打錯。”許織夏遙望對岸小橋屋檐的街景,深夜前一間間燈火通明的商鋪,總算都暗了。
她溫溫甜甜:“我就是給你打的,哥哥。”
“我這兒不到八點。”紀淮周似乎一個字都不信,她的電話,能想到她那個學長男朋友,甚至能想到美國那個花花公子裡斯,也輪不到想他。
許織夏恍神:“我忘了……”
當時紀淮周在英國,在那間紀淮崇坐過十三年的書房,歐美古典風莊奢氣派。
他闔目仰在書桌前的真皮椅裡,喉結輪廓明顯,人在暗沉中很頹然。
有句話叫,行為一旦失控,永遠無法彌補。他在地下拳館那夜平靜的暴怒,不能夠歸咎於意亂。
畢竟半句虛假都沒有。
再親的兄妹,也該有各自的生活。
那夜過後,她的想法無疑是會更堅定,怎麼還會闲來無事想著他。
“三更半夜,給你的畜生哥哥打電話,怎麼,”他故意停頓,鼻息間透著絲自嘲的笑:“我是小三麼?”
許織夏太清楚他的脾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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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夜他在沉悶的血紅色暗光裡暴露了獠牙,俯身囚禁她在臂膀和身軀之間,嗓音低啞渾濁,混著不加掩飾的燙氣,一聲一聲燒著她的耳朵。
卻也隻是把她鎖在他圈下的安全區,他的獠牙再失控也不會咬住她的皮肉。
他不會傷害她,他隻會變本加厲傷害自己。
許織夏自己都沒理清自己的態度,這件事還是暫且避開為妙,於是岔開話:“哥哥,你的病好了嗎?”
不管是不是臺階,她都有意在給彼此時間緩衝。
但紀淮周是個不喜歡給自己留餘地的人。
“你哥哥真實的一面,還沒看清麼?”他沉著聲,一竿子插到底。
許織夏在他的話裡安靜呼吸。
看清了,可是現在的她,並不覺得他有錯,就像當初的周楚今喜歡上自己的哥哥。
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,永遠沒有錯。
如果有錯,錯的也是世俗,不是人。
“哥哥,我今天回棠裡鎮了。”許織夏突然說起,如同小時候,和他講話尾音下意識拖長:“我當時就在想……”
“如果你在就好了。”
紀淮周不語,但許織夏能依稀感覺到他深沉的氣息。
他今晚還算冷靜。
許織夏借此想將眼前的矛盾說開。
“哥哥,我那天說我詞不達意,指的是兄妹該有各自生活的那句話。”
許織夏看著河面流淌著的斑駁光影,聲音和晚風一樣輕:“我是想說,我有自由戀愛的權力,可是我的男朋友,你這不許那不許,我都找不到人了。”
面具揭都揭了,就沒有再偽裝的必要,電話裡的人就這幅樣子擺給她看。
對這句話,幾乎是不假思索低哂。
“我不是人?”
他不滿意的語氣顯著。
許織夏心撲通了瞬,夜色使人沉靜,她沒有不知所措,反而因他的反應,唇邊不自覺抿出一點弧度。
她得收回覺得他今晚還算冷靜的想法。
無言了段時間,紀淮周深吸口氣,盡量平復了再跟她說話:“哥哥問你。”
許織夏乖乖“嗯”聲。
他似乎很較真,或者說是很在意這個問題,半晌的默不作聲,他沉啞的嗓音如有砂石磨過,又帶著天生的漫不經心。
“如果那天是周玦,你會開心麼?”
許織夏她沒想到他會這麼問,思緒在怔愣中逐漸放空。
不知過去多久。
她聽見自己夢囈般喃喃道:“會……”
第42章 心如荒野
【他在寺院內,我在俗世中。
杭市古剎,黃牆上咫尺西天,一面照壁,淨土隻有半步之遙,但寸步千裡。
——紀淮周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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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國倫敦,紀家老宅。
宮殿式宅邸古老而莊嚴,佔地大幾公頃規模宏大,主宮周圍有幾幢附屬宮堡,和十幾英畝的花園。
宅邸主書房。
手機從耳邊慢慢落下去,胳膊掛到座椅扶手,指尖有幾分頹廢地下垂著。
紀淮周沒動,目光內是他所處之地,他歪著脖頸,一點點巡視而過。
地板鋪著厚重的紅地毯,天鵝絨窗簾暗紅,牆面絲綢印花,圓形穹頂上精致的浮雕和彩繪,巴洛克結合古羅馬風格盡顯奢華。
一間私人書房,宛如一座藏書閣。
回廊書櫃足有三層高,展示著大量稀有手稿和古董書籍,有掛梯直上,可走動。
三面書櫃的廊道前都圍著金絲護欄網。
置身其中,像個拘禁他的巨大囚籠。
“如果那天是周玦,你會開心麼?”
“……會。”
紀淮周胸腔一股子難忍的悶堵,好像有尖銳剜過,又被什麼死死捂住不讓血噴湧出來。
她最想要的,是那個曾陪她在市井長巷,陪她生活在一片清淨之地的周玦。
但紀淮周能給她世間任意的珍寶,唯獨給不了她柴米油鹽。
周玦和紀淮周在她心裡,就如前世今生的棠裡鎮,從聚攏著鮮活的煙火氣,到商業化後死氣沉沉的銅臭味。
她喜歡前者,不願接受後者。
隻不過因為它還是棠裡鎮,她才沒有避之不及。
杭市有座千年古寺,黃色的照壁牆上,書刻著四個字——咫尺西天。
咫尺之內就是無思無慮的淨土。
而紀淮周卻隔在牆外,被困在庸俗的塵世裡勾心鬥角。
書房三面封閉,出門的畫廊通往宅邸更深處,隻有一扇彩色玻璃高窗通往宮堡外的花園。
紀淮周望著那扇玻璃窗,瘋狂想要敲碎它。
門口在那一刻響起動靜,牛津鞋和虎頭金拐拄地的聲音,都被厚重的地毯吞沒。
紀淮周沒有回頭,但眼神隨之凜冽。
“你現在是越發狂妄了,紀淮周,還需要我親自請你!”紀世遠沉沉咬字,一句冷肅擲地有聲。
紀淮周正是對自己身份深惡痛絕的時候,這個名字冷不防砸進耳朵裡,他本就烈的脾氣一下子冰凍到極點。
“請要有請的姿態。”
紀淮周斜眸過去,睇著在他旁邊兩步開外站定的老者,寒聲諷刺:“位高權重的紀董,這麼點道理都不懂麼?”
紀世遠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沒有泄露太多表情,但金拐猛一懟地,還是暴露了被他激怒的情緒:“你給我站起來!”
紀淮周置若罔聞,仍舊仰在那張棕紅皮椅裡。
見兩人間氣氛劍拔弩張,鍾遒在旁邊適時提醒:“少爺,伊迪絲夫人領著小姐,已在會客廳等候您多時了。”
紀淮周冷笑。
老東西一心同英貴聯姻,要他娶什麼公主小姐,這幾年他已經不知道甩了多少貴族的臉了,惡劣又風流成性的名聲在階層內遠揚,沒想到還有不怕死的。
上流社會的人,真就是為了利益不擇手段。
紀淮周一副不著調的樣子:“非要我見,怎麼著,那是我未來後媽?”
他講話帶刺兒也不是一兩天了,紀世遠習以為常,也習慣他這散漫的作風,他浮浪荒淫,紙醉金迷,這些都可以不計較,隻要不做出身敗名裂的事,這個圈子裡男人如此太過尋常。
他愛玩就玩,但聯姻不容商量。
“準你出英國幾個月,一身傲骨又回來了?”紀世遠眼周褶皺深陷,沉澱著上位者年久日深的矜驕:“淮周,想要自由,隻有照我說的做,這是我對你的最後一次忠告。”
紀淮周輕蔑嘲弄的話隨口就來:“我也勸你,趁早再生個兒子,過兩年可就這輩子都沒機會了。”
紀世遠沒惱,不慍不火說道:“四年了,還想著那個小女孩兒是嗎?”
紀淮周眼眸一眯。
聽見紀世遠又說:“我告訴過你,在這個位置上,利益才是最深的感情。”
紀淮周斂眸,死寂半晌後,喉間發出暗沉的聲音:“周故棠和紀淮崇兩個名字,這些年來,有沒有讓你後悔過哪怕一秒?”
紀世遠金鏈老花鏡下鑽藍色的眼瞳深沉不亂,不作正面回答,隻說:“人可以沒有感情,但離開權勢,你什麼都不是。”
空氣凝固,陷入漫長的僵局。
終於紀淮周雙手搭著扶手,慢慢悠悠起身,眼睫下壓著陰戾的激浪,面向他冷血的父親。
兩雙韌勁相仿的眼睛,對視間似有刀劍交鋒。
“淮周,別逼我用手段。”
紀淮周情緒不達眼底,看似如同四年前弱勢,被逼無奈向他低頭:“當然,誰讓您有我的死穴呢。”
紀淮周向門口走去。
和他擦肩時,紀淮周又頓足。
“對了,父親。”紀淮周咬字清晰,下巴朝並肩的紀世遠微微一側:“你不屑的感情,有人可是想撿的。”
他耐人尋味瞥一眼鍾遒:“是吧,鍾遒叔?”
鍾遒接到他暗示,不易察覺垂下眼。
紀淮周沒去看他們的表情,話落便重新邁開腿,回過臉的同時,他懶洋洋勾起了唇角。
那張神情不顯山不露水的臉,在紀世遠看不見的地方,瞬息之間變了。
像個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,待到獵殺時分,眼中無法窺探的城府顯露無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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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織夏在孟熙家住了幾日。
正逢暑期,千尋集團對棠裡鎮這個新景區的招商和營銷又格外賣力,許織夏在這裡的幾日,棠裡鎮旅客時刻爆滿。
她深切感受到,棠裡鎮再回不到以前了。
從前在水鄉安居的本地人,不少都遷移了出去,更替進這裡的是各路商戶,在此做生意,賣著平庸毫無新意的烤串奶茶,和各種與網購無差別的小商品。
伴隨她童年和青春期的棠裡鎮,是一幅在綠水之上鋪展開的畫卷,入眼是煙雨江南純粹的古韻。
而現在,甚至還有“我在棠裡鎮很想你”的網紅路牌,矛盾地豎在青石小路之間,像方枘和圓鑿,格格不入。
許織夏能夠直面這個自己逃避了四年的現實,但心中萬分可惜的是,在如今千鎮一面的現狀下,棠裡鎮終究也隨波逐流,被開發成了和仿古新鎮沒有區別的商業地。
而千尋集團卻以“千年古鎮”為噱頭博眼球,大肆宣傳,廣告營銷天花亂墜。
可棠裡鎮不是這樣的。
這裡曾有很多百年歷史的作坊,比如修齊書院旁,那間手工制作油紙傘的小作坊,傘面手繪,阿公阿婆曾經就常去幫忙題字作畫,後來去的是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