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天深夜,許織夏腦袋重重壓著脖子,呼吸都感覺喉嚨裡冒著燙氣。
人很不舒服,但她沒有睡,在電腦前敲著鍵盤,她沒有拖延的習慣,想咬咬牙把論文完成了。
電腦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異常酸脹,許織夏強撐著意志敲完最後一個字。
一陣眩暈襲來,她沒扛住,直接趴到桌上,混混沌沌睡過去。
人在脆弱的時候,會想起最重要的人。
許織夏恍惚在夢裡變成一棵蒲公英,順著風的方向,跨越過山與海,從白天到夜晚,終於在一個寧靜的清晨,飛回到了那個小鎮子裡。
她在空中漂浮著。
飄過1978照相館,櫥窗前有一張她笑盈盈捧柿子的照片,照片嶄新,沒有泛黃的痕跡。
梁叔叔擦著他的寶貝相機,抬頭笑著調侃她小模特。
飄過綠水岸邊,爺叔在古石象棋桌笑得不亦樂乎,視線望過來,喊道阿玦過來陪我下一局。
船伯伯搖著船,招招手要捎他們去上學。
飄過茶館,孟熙在一扇雕花木格窗框出的畫面裡,回頭朝她擠眉弄眼,陶思勉從窗前奔跑而過。
又飄過修齊書院,天井下的小錦鯉活潑跳躍,濺出水花,堂屋下,阿公阿婆正等著他們過來吃飯。
耳邊響起羅大佑那首有年代感的調子,最後她飄進了那間院子裡。
羅德斯玫瑰在風中盛放,小橘伏在花池邊,愜意地曬太陽。
屋裡傳出笑鬧聲,陸璽哥,喬翊哥,家宿哥,三個人在客廳裡把酒言歡,陸璽探出頭來,眉開眼笑,說好想你啊小今寶,又對著她身旁的人說,就等你了老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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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病初愈的陽光落到眼皮,她恍然發現,原來她不是一棵蒲公英。
她是一片垂絲海棠的花瓣。
許織夏渾身發寒,肩膀瑟縮著止不住哆嗦,睡著睡著,身體又像隻火爐子燒起來。
都分不清是醒著還是夢著,她摸向抽屜,但退燒藥隻有一隻空盒,上回吃完了最後一顆。
她必須得吃藥了。
想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時自助藥店,許織夏繃著勁起身,芙妮和曼迪都睡著,她出門時還不忘輕手輕腳。
宿舍門口的自動玻璃門向兩邊打開。
深更半夜,冷冷清清,空蕩的路口停著臺黑車子。
男人齒間咬著一支沒點燃的煙,曲著長腿,坐在低低的臺階上,手肘搭膝,低垂著頭靜靜看著地面。
不知在想什麼,模樣有幾分消沉。
許織夏正發昏。
清涼的夜風拂到臉頰,仿佛是從棠裡鎮的水岸邊吹來的,她迷迷糊糊的,錯覺不遠處的是當初那個頹喪的少年。
許織夏拖著虛軟的腿,晃晃悠悠走到他面前。
他仰起臉,詫異得眼睛陡然睜大。
許織夏視線迷蒙,眼睫毛慢慢合上,嗓音軟綿綿又虛啞,一哽咽,委屈得像個小孩子。
“哥哥,我難受……”
紀淮周還沒從她的出現中反應過來,面前的人驀地撲倒向他。
他眼疾手快,手臂往她腰上一攬。
她抱著他脖頸,整個人都癱軟在他身上。
接住她的瞬息,她腦袋垂落,把他松松咬住的煙撞得從齒間脫離,一晃掉落下去。
下一秒,女孩子唇上滾燙的溫度,代替了煙,不經意壓到了他的唇角。
剎那間驚雷炸開。
紀淮周倏地放開她腰肢,不能把她推開,他隻能立刻讓自己的雙手遠離她的身體。
她應該是昏睡過去了,半分勁都沒有,緊接著腦袋又是一歪,嘴唇從他下頷線擦過,腦袋落進了他的頸窩。
紀淮周全身僵住,哪裡都不敢動。
敞著胳膊,屏氣斂息,一絲氣都沒呼出去。
悶熱和窒息糾葛在心理邊界。
屬於兄妹的絕對安全感,似乎正在土崩瓦解。
第33章 無心良夜
【鮮花的生命是春天給的。
我不想成為一朵鮮花。
我想成為春天,這樣我就能有很多的海棠和玫瑰。
——周楚今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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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梗如絲垂下,花期到了盡頭,海棠在寂靜的夜晚陣陣凋零,風一吹如雪亂。
落花滿階,一地胭脂粉。
那支被撞落的煙掉到階上,又跌到地面,無聲滾落進了隱秘的花堆裡。
小姑娘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,他雙手懸在半空,後仰著的脊背僵直,進退兩難。
頸窩裡流淌著她沸騰的鼻息,快要燙傷他的皮肉。
紀淮周錯愕在那一瞬違背倫理的親昵。
喉結凸起的那塊上下明顯滑動。
血液有過霎時間的叫囂,但他難以心安理得,隻把自己當作一具支撐她的骨架。
這是他親手養大的妹妹,親眼看著她從呆萌稚氣的小女孩,一天天長成粉雕玉琢的少女,再到如今長身玉立的妹妹。
她不知情,意外撞到他無可厚非,但他不能被撞得從道德的邊界墜崖。
何況輕重緩急,她在發高燒。
“今今?”
紀淮周喚她一聲,挾回理智的嗓音殘留著一絲輕啞,手掌壓上頸窩那顆腦袋,她沒任何反應。
他眉目肅沉了下去,迅速攬上她肩,胳膊勾住她腿彎往上一撈,橫抱起她。
空寂的公路,車子飛馳而過。
中環會所頂層套房的光在深夜時分乍亮,折騰到近凌晨四點,亮度才滅下,仿佛幹柴烈火終於陷入平息。
輸過液,許織夏在床上睡得很沉。
確定她已經退燒,紀淮周給她掖好被子,窗簾拉嚴實,無聲無息退出臥室。
佔地整個平層的總統套房恢弘奢華,黑金色系顯貴,挑空的客廳吊頂墜著每顆都是真材實料的水晶燈。
陳家宿斜癱在皮質沙發,哈欠連連。
合上門,紀淮周瞧都沒瞧他,走向開放中島臺,翻過一隻玻璃杯擱到淨飲機下。
“還不走?”水流聲響,他語氣冷淡。
陳家宿難以置信撐起半個身子:“哇,你好無情啊二哥,我三更半夜帶私人醫生趕過來,這個點了你還要撵我?”
紀淮周仰頭飲了半杯水,回眸警告的口吻:“今今醒過來前,給我走。”
“……唉,鳥盡弓藏,兔死狗烹。”陳家宿嘆氣心疼自己,又好說歹說:“我都好久沒見小今寶了,好歹先見她一面。”
見他賴著不起,紀淮周嘖聲皺眉:“你一個大男人,等在小姑娘房門外像什麼樣子?滾出去。”
陳家宿是不敢碰他老虎尾巴的,這個人很難講情面,他明確下了逐客令,他也隻能不情不願離開沙發。
他今晚唯一能留在這裡的可能性,就是妹妹現在出來說一句,想要家宿哥留下。
陳家宿想起在蘇杭的少年時光。
隻要他和陸璽兩個人湊到一塊兒,就能產生為非作歹的化學反應,那三年,他們總是不小心踩到他二哥的虎尾。
比如某回,紀淮周和喬翊都代表學校去參加省學科競賽,陳家宿和陸璽就在院子裡帶小孩兒。
他們倆沒按捺住,興奮地把紀淮周剛成型的滑翔機模型搬到院子裡,美其名曰哄妹妹開心。
玩到興頭上,操作不當,滑翔機失控砸落,摔了個粉碎性骨折。
他們面面相覷。
摔碎的不是滑翔機,是他們的命。
“陸仔,我們危險了。”
“沒事。”陸璽深吸口氣,一臉冷靜:“看上去很危險,其實一點不安全。”
“……”
他們都沒機會收拾殘骸,院門嘎吱一聲,紀淮周回來了,親眼目睹事發現場。
果不其然,他當即黑下臉:“誰幹的?”
陳家宿和陸璽正襟危站,眼睛飄忽,感覺被他用眼神千刀萬剐了一遍。
他們相視一眼,兩道目光達成默契,向許織夏落下去。
聚光下的許織夏當時正抱著小橘,坐在小凳子上,嘴巴微微張開,一無所知地仰著小臉,滿眼懵懂,不知道自己背了口大鍋。
她懵懵望著陳家宿和陸璽,沒懂他們瘋狂使過來的眼色,又懵懵望向紀淮周,呆愣又無辜。
“我不在,不準玩。”紀淮周語氣嚴厲,卻隻是摸摸她腦袋:“砸到你怎麼辦?”
許織夏圓圓的鹿眼眨巴著,沒揭發他們。
陳家宿和陸璽逃過一劫。
曾經類似的事情常常發生。
他們變著花樣踩虎尾,但不變的是,在妹妹面前,他二哥永遠沒有原則可言。
走向門口,陳家宿又半道停住,回過臉,別有深意一笑:“二哥,你也是男人,你怎麼不滾出去?”
紀淮周斜眸:“最近活膩了?”
感受到他眼神的壓迫,陳家宿低咳,不敢再造次:“我是要講,別忘了這裡還有紀伯那幾個心腹,他們全天候監視你的,我和醫生能不知不覺走開,但今晚動靜鬧得不小,你平時不這樣的,他們不可能沒察覺。”
“我估計天一亮,他們就要借理由進來巡查了。”
雖然是一時情急帶她到這裡,但紀淮周不是完全沒有考慮。
去醫院目標太大,難開脫,她也睡得不舒服,不如他就自投羅網,最顯眼的,往往也最安全。
要說親信,四年前他身邊隻有陳家宿,那時他連護照都被老東西扣下,寸步難行。
但今時不同往日。
紀世遠深諳馭人之道,不會允許任何人在同一個職位太久,手底下的人形成的每個小圈子對掌權者都是威脅。所以除了幾個心腹,紀世遠底下的人總在變動,就如同古時候,皇帝誅殺老臣,提拔新臣,制衡各方勢力,使得權力永遠掌握在自己手裡。
譬如監視紀淮周的保鏢,除了那幾個心腹,一直都在調動,以免為他所用。
的確如此,人性的本質是滿足欲望,貪嗔痴,財權色,人是世界上最容易被控制的動物,施對了謀略,就能為你所用。
人性和人品,無疑是前者可信。
因為真情可貴。
表面紀淮周在復雜的家族關系中周旋,聊以服眾,事實上,這四年是他和老東西的暗中較量。
四年前在英國,紀世遠的書房,他依舊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,強迫他斷了再見那個小姑娘的念想。
他拄那根虎頭金拐,毋庸置疑:“人越是往上走,越是不能有感情,哪怕是枕邊人。”
“這個世界上,最深的感情是利益!”
紀淮周沒怒,反倒是笑了。
那時他想到了周故棠和紀淮崇,和遙遠的那兩年,回過頭再看眼前這個所謂的父親,看他把自己僅擁有的那麼一點真情也親手葬送,紀淮周隻覺得。
他真是可憐。
在英國的土地待久了,他這個華裔父親,都忘了老祖宗的東西。
兵法裡講,若要一招成定局,必先暗中布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