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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水從傘沿滴落,連綿不斷地在他們周圍灑下一圈珠簾,萬籟都淹沒在雨裡。
她望他的目光清澈,垂斂的眼尾隱約有幾分委屈,因為剛剛被他兇過。
“我看到你在這裡。”
許織夏在雨聲裡對他說。
紀淮周瞬間啞火,翻湧到至高處又一秒平息,情緒陷在這大起大落的感覺裡有些古怪。
甚至一時懷疑起了自己的理解能力。
“找我的?”他問。
許織夏坦誠地點點頭:“嗯。”
她抱著的盒子裡,裝的是他的領巾。
紀淮周深皺的眉頭微微松開,態度不自覺溫和了,但也不忘習慣性說教訓的話:“我什麼時候不能找,急什麼,電話幹什麼用的?”
許織夏乖乖聽訓。
小時候她也都是這樣,犯錯了就老老實實站著,不反駁,不頂嘴,偶爾可憐巴巴,偶爾無辜地看他。
她知道哥哥舍不得罵她的,他隻會裝模作樣假兇兩句。
“哥哥,你頭發和衣服都湿了,”許織夏說:“上來吹吹幹吧,這個天氣容易感冒。”
她眼裡的擔憂都是真情實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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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回他來,她還要把他藏起來,這回倒是落落大方,講道理,她不躲著他了,是好現象,但紀淮周總覺得哪裡怪怪的。
“現在不怕解釋不清了?”
“沒關系,你是哥哥,也是家長。”
明明身陷雨夜裡,紀淮周反而感覺四周密不透風,沒留一個呼吸的出口。
他沒講話,接過她手裡的傘。
那個時間點,正是芙妮完成今日課業在客廳放松的時候,她敷著面膜,端著碗藍莓窩在沙發。
芙妮愛看老電影,當時電視機裡正在放《廊橋遺夢》。
這部經典影片講的是一段被世俗詬病的婚外情,一段僅僅隻有四天,男女主卻銘記了半生的禁忌之戀。
在斯坦福的寢室,許織夏陪芙妮看過無數電影,她記得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,感覺自己就好像是被困在這個故事裡的囚徒。
芙妮很同情弗朗西斯卡,她說,一個因家庭丟失自我的妻子和母親,遇到喚醒她自我的羅伯特,產生愛和欲望是人之常情,但影片值得贊頌的,就是她沒有越過道德的底線。
許織夏很難領會。
理所當然的事情,也值得被贊頌嗎?
“可這是違背道德的感情,一顆裹著層糖衣的毒果子,他們本就不該咬下去。”當時許織夏這樣說。
芙妮在電影上總是很有自己的思想:“不,這無關道德感,親愛的,我們要欣賞的是她對愛情的態度。”
許織夏在迷茫下,聽見芙妮說:“我認為弗朗西斯卡放棄羅伯特的那一刻,才是她真正自我意識的覺醒。”
走到客廳,電影裡正響著對白。
“I don't want to need you.(我不想需要你。)”
“Why?”
“Because I can't have you.(因為我無法擁有你。)”
曾經的許織夏不懂,現在她開始理解。
感情永恆的真相,不是朝夕相伴,而是清醒地接受現實。
許織夏先詢問過芙妮,確定她方便,才回到門口,對紀淮周說:“哥哥,不用換鞋。”
話落她自己笑了:“你來過的。”
瞧見那張骨灰級顏控都得感慨驚為天人的臉,芙妮喂到嘴邊的藍莓倏地掉了下去。
她痴痴看著男人把傘放進收納桶,跟著許織夏走進客廳。
芙妮一直很好奇,什麼姿色的男人才能被許織夏喜歡,眼下看到紀淮周,她思路頓時豁然貫通,一聲驚嘆,斬釘截鐵,格外自信。
“他一定就是你喜歡的周玦!”
目不別視的紀淮周,循聲看過去。
有那麼兩秒,許織夏忘了呼吸,但回首時臉上已沒有一絲異樣,雲淡風輕一笑:“芙妮,他是我哥哥。”
兩人的顏值使得這個答案毋庸置疑。
“我相信!”芙妮幾乎沒有遲疑,再看向紀淮周,她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腼腆,掐著嗓子打了聲招呼。
面對許織夏的室友,紀淮周這種大冰坨子,還是給面子地點了下頭。
“這一點都不像你。”
許織夏調侃完芙妮,拉著紀淮周進到自己的臥室,又去衛生間拿吹風機和毛巾。
紀淮周獨自在房間。
房間很整潔,一面衣櫃,一張床,一張書桌,所有物品都擺得井井有條,就顯得被褥上那堆衣物很突兀。
應該是下雨了,室友先替她收回來的。
外面夜色沉沉無光,雨還在下,啪嗒啪嗒打得落地窗布滿水珠子。
出於日積月累養成的本能,紀淮周未作想,俯身撈過床上的衣服,用手試了下幹湿,確定幹透了,走過去打開衣櫃,將她的衣物一件件掛進去。
先是連衣裙和牛仔褲,接著是薄紗開衫,都掛到對應分區,再去拿下一件。
垂眼一瞥,伸過去的指尖同時觸摸到一片柔軟的蕾絲面料。
他目光和動作都滯住。
最後的晾衣架上夾著女孩子的貼身內衣褲。
淺色蕾絲邊套裝,內衣兩個半圓的括號中間有隻小小的蝴蝶結,輕熟風,帶點可愛的小性感。
她不穿幼稚的無痕小背心了。
紀淮周不禁屏了下氣。
直到這一刻,他才深切知覺到,妹妹生理意義上不再是小孩兒,曾經冬天裡的花骨朵,已經在春天盛放成了羅德斯玫瑰。
——今寶不是小孩兒了,你不能再同小時候那樣牽牽抱抱她了。
——當哥哥的,要懂得避嫌。
越是反復提醒,越是適得其反。
明明給她收拾了這麼多年的衣服,他都是磊落的,卻在這瞬間微妙地生出幾分男女有別的不自在。
恍神片刻,紀淮周移開眼,下意識想把剛剛掛進去的衣服都取下來放回床上,正要伸出手,就聽見了身後那個溫順而坦蕩的聲音。
“謝謝哥哥。”
紀淮周偏過臉,看見她若無其事走到書桌前,將吹風機連上插座,再回身:“哥哥,毛巾。”
她穿的還是那條連衣裙,遞向他的胳膊霜白,法式方領露出清晰漂亮的鎖骨輪廓,裙身收著一截小腰,四肢纖細,身前包裹出的飽滿弧度又很難讓人忽略。
某部分不受他主觀控制的思緒,習慣性去關心她穿得合不合身,那些內衣的尺寸大概是他掌心能兜住的大小。
紀淮周不易察覺地蹙了下眉,及時打斷了自己荒唐的神思,奪回自主意識。
在她清清白白的注視下,他迅速把內衣褲掛上衣杆,帶著架子,沒從夾子上摘下來。
面朝著敞開的衣櫃,紀淮周在她窺不見的角度,閉上眼,暗罵了自己一句——
混蛋,你是她哥!
“哥哥?”
小姑娘又輕柔地在後面喚了他一聲。
紀淮周再回頭時不動聲色,接過她手上的毛巾,壓到自己半湿的短發上胡亂抹了幾下。
從少年起,他擦頭發的習慣就沒變,用力得像是要把自己的腦袋薅下來。
許織夏不由輕輕笑出一聲。
紀淮周頓住,頂著頭凌亂的發看過去:“笑我呢?”
許織夏直視他的眼睛,抿著笑搖搖頭。
此刻她的內心一片空曠的平靜。
如同每逢臘月,棠裡鎮每家每戶都會掸塵,把晦運都掃出去,裡裡外外一塵不染。
難怪要說一念放下,萬般自在呢,佛家還是有大智慧的。
他的黑色襯衣也被打湿了,貼在皮膚上,透出部分胳膊和胸膛的肌理輪廓。
許織夏拿起吹風機,風吹到他的衣服上,她來回移動風向讓溫度均勻。
她低著頭一臉認真,碰到有褶皺的地方就上手扯平,心無旁騖地幫他烘幹衣服。
完全就是一個長大了能照顧哥哥的妹妹。
反倒是紀淮周心不在焉,這個角度,他視線越過她頭頂,落到她身後的書桌,沒往下瞟。
桌面上有筆記本電腦和幾本書,書的旁邊,他看到了那本霧霾藍布藝日記本。
紀淮周眸光輕閃。
想到她室友的那句,他一定就是你喜歡的周玦。
隨之又想到她高中畢業謝師宴,那個無意聽見她告白的搖搖晃晃的夜晚。
心上浮著層迷霧,在一種不明朗的情緒裡,紀淮周低沉問了句:“我是紀淮周或周玦,這麼重要麼?”
許織夏一愣抬臉。
熱風呼呼吹著,她短暫失語,明白過來狀況,她關掉風。
屋裡忽然之間安靜得厲害。
“重要。”
周玦是陪她長大的哥哥,是她暗戀了一整個青春的哥哥,周玦屬於蘇杭,屬於棠裡鎮,屬於她。
但紀淮周不是,紀淮周屬於紀家。
許織夏握著發燙的吹風機,莞爾望住他:“但是紀淮周和周玦,都是我哥哥,都是我最重要的人。”
她的坦白太過真誠,不存在掩飾。
紀淮周感覺那股熱風還在吹,對著他心髒,將那一塊皮膚灼得滾燙。
他沉默,接過她手裡的吹風機,呼呼的風聲再次響起,三兩下吹幹自己的短發。
許織夏從他眉眼間看出疲憊。
與曾經在EB沒日沒夜忙碌工作的疲憊不同,現在的疲憊有著被鎖鏈束縛住的無力,和風息全無的空虛。
她想到那天他說,哥哥見你一面不容易。
“哥哥要睡一覺嗎,我現在不用床。”
紀淮周確實很累,從英國飛到港區,出了機場就馬不停蹄開車到這裡,一刻都沒歇過。
但他一個大男人,睡在小姑娘的臥室不像話。
“哥哥回去了。”紀淮周抬到她發上的手在半空停頓住,最後沒揉下去,隻是輕拍了下。
“遇到任何問題,給哥哥打電話。”
那晚他離開前,許織夏點頭應好。
但她照舊沒有給他打過電話。
不是故意不聯系他,而是她真的沒有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,其實她現在很獨立。
後面幾日紀淮周都沒有出現。
至少許織夏每晚從港大步行回到宿舍的那段時間,沒有在外面看見他的車子。
日暮緊接,為期一個月的交流學習就要接近尾聲,項目課程已到了最後一周。
正常情況下,許織夏作息都是規律的,但近日苦於結業論文,有幾天熬了夜,導致精神狀態不太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