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沒回答,可能是在趕著去機場,一著急撞到什麼,東西咣當咣當一陣滾落的雜音。
許織夏自顧自往下說。
“我們說好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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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清梧一回到病房,就看到許織夏安安靜靜坐在床邊,衣服都穿戴整齊。
她趕緊過去蹲到她面前:“寶寶,還有沒有不舒服?”
許織夏慢慢抬起眼皮,看著她。
“小姨,我想去美國。”
見她情緒穩定,也願意開口,周清梧長舒一口氣,手指輕柔捋著她鬢發:“想去找哥哥嗎,哥哥過兩天就回來了,如果是想去玩,小姨給你辦籤證。”
“我有籤證了。”許織夏眉眼間似有片死海:“今天就想去,可以嗎?”
周清梧一瞬錯愕。
擔心刺激到她,周清梧不好探究具體原因,隻柔聲問:“是在這裡,不開心了嗎?”
許織夏斂下眼睫,點點頭。
一如當初許織夏想回去陪紀淮周住,周清梧沒有阻止,不帶任何私心。
周清梧隻有滿眼的心疼,摸摸她腦袋:“可以,隻要寶寶開心,什麼都可以,但小姨沒綠卡,讓你小姨父先陪你去,好不好?”
許織夏又點了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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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要回趟棠裡鎮嗎?”周清梧問她。
——周楚今,這個名字好!
——真要講究,一輩二,一輩三,你就得是二字,這叫長兄如父!
不知怎麼的,許織夏回想起了多年前那位算命先生。
淮水悠悠,智周萬物。
楚楚知微,今可休思。
原來長大就是一個失去的過程,時至今日,不可休思。
原來,她和哥哥的一輩子,是到今天為止。
原來一無所有,才是她的恢復原樣。
許織夏垂下臉,低迷著眼,嗓子不自覺啞了,艱難出聲:“小姨,我想改回原來的名字……”
她明顯頹喪,周清梧疼惜地扶著她的腦袋靠到自己肩頭:“為什麼呢?”
許織夏闔了眼。
因為這個名字也與他有關。
因為她感覺,那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兒,偷了周楚今的身份十三年。
離別永遠都在猝不及防的時刻,猝不及防地發生。
飛往舊金山最近的航班在凌晨三點,許織夏沒有先回棠裡鎮看一眼。
航班準點起飛。
凌晨三點,有一架自芝加哥的飛機降落在杭市機場。
那通電話始終無人接聽,紀淮周低頭又撥出一通,手機再次擱到耳旁。
航站樓的玻璃感應門自動向兩邊敞開。
他疾步邁出,眼前一群保鏢攔住了他的去路。
紀淮周頓步,半垂的視線掀起。
那晚無星無月,路燈散下的燈光似傘。
中間不慌不忙走出一個老者,拄著青面獠牙的金色虎頭手杖,身上一套規嚴的深褐色呢西服,佩戴英倫紳士帽。
他墜下金鏈的眼鏡反出一道威懾的光,鏡片下是一雙瞳仁鑽藍色的眼。
時間仿佛定格在對視的須臾間。
一切都有跡可循。
紀淮周冷硬著臉,手機從耳旁慢慢滑下去,眼裡籠罩上一層陰雲,胸腔因氣息的深重起伏逐漸劇烈。
怒極,他反而扯唇,低頭倏地笑了。
過幾秒,他沒直回起頭,隻眼眸抬上去。
陰惻惻的眼神壓著戾氣。
他仿佛在那個瞬間,被逼得變回了十三年前,那頭渾身帶刺的惡狼。
第27章 獨語斜闌
紀世遠雙眼銳利,不退不閃地回視他,掌心壓著手杖的虎頭,一副玩弄命運易如反掌的高傲:“還不肯跟我回紀家嗎?”
夜幕黏稠的黑翻湧而下,吞噬了世間唯一的光亮,連婆娑的樹影都不被允許存在。
黑暗裡的陰鬱,就如紀淮周那時眼裡的恨意。
紀淮周冷笑,不聞不問,仿佛回他一句話都感到惡心。
他不假思索邁開腿,闊步離開。
這回沒人攔截他,但身後,響起老者一聲輕描淡寫。
“淮崇死了。”
紀淮周遽然頓足回首,急劇收縮的瞳孔死死盯住他。
紀世遠氣定神闲,隻是在通知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:“先心引發心髒器質性病變,惡性心率失常,半年前心源性猝死。”
紀淮周呼吸因震驚而短促。
他的反應似乎也在紀世遠的掌握中。
“當初淮崇頂替你回紀家,妄想瞞住我?”紀世遠不疾不徐上前:“不過是我睜隻眼閉隻眼。”
他哼笑,笑紀淮崇的天真。
紀世遠停在紀淮周面前,手杖懟住地:“雖然我隻需要一個健康的孩子,但他表現出了對名利場的欲望,想要成為崇拜權勢的野心家,那我裝聾作啞也無妨。”
不知是否因聽聞紀淮崇的死訊,難以接受,紀淮周眼球爬上了血絲,再看眼前這個人,如同在看一個滿身鮮血,一身殺戮的劊子手。
半晌他尋回自己的聲音,嗓音沙啞,譏諷道:“是因為他更容易被你控制吧?”
少年時期的紀淮周是一匹野性難馴的狼,紀淮崇則是一頭溫和忠誠的象,狼會撕咬人,而象願意受人愛撫。
紀氏家族掌握歐洲財團命脈,當時的紀世遠實權在握,迫於歐洲保守老派的家族傳統,他需要子嗣堵住悠悠之口。
繼承人當然得保證身體健康,否則輕易死了,虎視眈眈的同宗誰都要撲上來咬一口屍體。
因此被選中回紀家的人是紀淮周。
但紀淮崇搶先上演了一出狸貓換太子。
紀世遠都心知肚明,不過有一顆言聽計從的棋子任他擺布,他也十分樂意。
至於心髒病,醫療都是小錢。
就算哪天紀淮崇真的死掉,失去的也隻是紀淮周的替身,他有的是辦法,人不知鬼不覺地讓真正的紀淮周落葉歸根。
面對紀淮周的質問,紀世遠坦然一笑:“他確實比你聽話。”
此話不亞於刀光劍影下的挑釁。
紀淮周神情逐漸染上陰寒的殺意。
“淮周,給你自由到今天,已經是我最大的仁慈。”紀世遠揚高下巴,始終一派上位者的倨傲。
“如今無人能再代替你,隻有你自己。”
紀淮周思緒在這刻完全貫通。
紀氏奪權狼煙四起,太子爺下落不明。
原來不是在國外進修,而是紀淮崇死了,老東西急需他本人頂上,否則他角逐半生的權勢,將要付諸東流。
此刻他就是老東西的命門。
“怎麼,綁我回去麼?”紀淮周輕蔑地笑了:“這裡是中國。”
紀世遠面不改色,早已料到他不可能心甘情願回去:“你應該明白,紀氏搞垮EB,就像踩死一隻蝼蟻那麼簡單,包括你在中國的養父母。”
紀淮周斂下唇邊的弧度。
“他們存亡與否,全在你一念之間。”
話至此,紀世遠刻意停頓兩秒,板起臉:“以及你那個養了十三年的小女孩!”
紀淮周嘴角繃直,眼神瞬間陰沉下來。
“紀氏的繼承人,可以風流成性,可以花天酒地,但絕不能因為她落下私養幼女的口舌,身敗名裂!”紀世遠情緒激動,握著金拐重重撞了幾下地面。
紀淮周眼眸一眯:“別拿你那骯髒的思想揣測我。”
“她去美國了。”
紀世遠簡短一句,紀淮周臉色驟變,耳畔盤旋著小姑娘對他說“哥哥,我要去留學了……暫時,我們就不見面了”的聲音。
紀淮周如夢初醒,一把抓住他的領子使勁提起:“你是不是想死!”
紀世遠見慣大風大浪,神情自若臨危不亂,倒是保鏢護主心切,立刻上前按住紀淮周的胳膊將他扯離。
“她是自願去的。”紀世遠遊刃有餘的姿態:“就像你,也會自願隨我回英國。”
紀淮周背佝著,兩肩被保鏢壓下去幾分。
聽見紀世遠不容置疑道:“我能保證她在美國安然無恙,隻要你老實。”
紀淮周垂著臉,這句威脅像一把刀,捅進心髒,他靜默片刻,胸腔卻突然震出幾聲笑的氣音,肩膀被帶著微微聳顫。
他的態度令保鏢生出幾分未知的可怖,隨即保鏢就被他猛地甩開。
紀淮周笑意未褪,皮夾克領口亂歪著,他沒去扯正,直起腰背看著面前的人。
唇角還勾著彎括號,但笑意不達眼底。
他雙手慢慢舉過頭頂,終究投降。
“別碰她。”
他被折斷傲骨,不再如少年時無堅不摧。
紀世遠眼皮深褶,冷眼旁觀。
“真遺憾,淮周,你有死穴了。”
紀世遠知命之年,但身型保持著長年鍛煉的精瘦,從外形到作風,都是絕對領袖的表現:“沒有權威的守護經不起推敲。”
“想護她周全嗎?”
紀世遠言行平淡,卻蘊含犀利的深意:“打敗我,成為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。”
紀淮周目光鎖定住了他。
眼前落著幾縷碎發,他陰鬱的眸子潛在暗夜裡,氣息危險得像蟄伏的野獸。
他的眼睛在說,你別後悔。
他的骨頭沒有了。
從此,他再沒有長出血肉的必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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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家在杭市西湖邊的別墅,隔日便登門兩位並不受待見的客人。
鍾遒和徐界。
當時明廷正在美國陪同許織夏,周清梧獨自接待他們。
一個是紀世遠的管家,要求注銷紀淮周在明家的戶口,抹掉紀淮周過去十三年,以周玦的身份在此生活的所有痕跡,正式回歸紀家繼承人的位置。
一個是賀司嶼的特助,前來同周清梧說明許織夏的留學事宜。
這番下來,情況終於全部明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