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怎麼會沒有盡頭呢,就算不去看,它也永遠存在。
許織夏心懸著,終於在那年歲末,走到了她的盡頭。
寒假回杭那日,她沒有告訴紀淮周。
公司到年末本就不清闲,EB又入選了當年福布斯最具創索尼企業榜,許織夏不想他千裡迢迢總要為她親自上京一趟。
曾經在許織夏心裡,和哥哥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事情,那時她還是一顆高懸的星星,閃著憧憬與渴望。
直到他拒絕,她猝不及防星落。
還沒有習慣海底的黑暗,齊佑的羞辱,又把她刺激得沉入海底。
精神的虐待,她變成了條屍體變質的魚。
她覺得自己很糟糕。
哪怕哥哥再打撈她一千萬次。
於是那日後,她又重新開始試著把自己擺回妹妹的位置,試著戒掉依賴他的毒,試著讓一切恢復原樣。
許織夏拖著行李箱出寢室,校園路上的楓葉落盡了,光禿著臘月寒枯的枝丫。
京市的冬天幹燥陰冷,地上積著落了幾日的雪,許織夏半張臉裹在白色圍巾裡,迎面冷風刺骨,她雙眼微微合攏起來。
剛出校門口,便有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上前,向她頷首:“請問是周楚今同學嗎?”
許織夏愣住,對陌生人防有戒備心,但因他的禮貌,還是給出回應:“請說。”
“我是賀司嶼先生的特助,徐界。”
Advertisement
許織夏眼裡閃過訝異。
她聽過賀司嶼的名字,港區頂級資本集團的掌權人。但她隻是個學生,和這樣的大人物根本扯不上半分交集。
許織夏不解問:“有事嗎?”
“小同學,我們先生想同您聊幾句。”徐界拉開身後那臺黑色商務車的後座門,抬手示意。
許織夏往車裡瞧了眼,隱約看到另一側座位,男人長腿闲闲搭著,慢條斯理翻著一份文件。
周圍立著兩個肅穆的黑衣保鏢。
顯然她不答應,也走不了。
許織夏倒不是怕,首先他們無冤無仇,賀司嶼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人,就不可能對她有謀財害命的想法。
她隻是疑惑,以及對即將面臨的事,有幾分惴惴不安的預感。
許織夏遲疑著,彎腰坐進去。
外面冬風凜凜,許織夏發間落著些碎雪,人一進車裡,便攜來一身寒氣。
一方手帕遞到眼前。
許織夏順著那隻修長好看的手抬望過去。
男人身上是高定西服,外套脫了,露出裡面的馬甲,襯衫臂部佩戴著國內少見的袖箍,很有歐美傳統紳士的老派氣質。
他有著一張骨相優越的臉,但近乎冷漠。
十八歲的女孩子對這種形象的男人,要麼迷戀,要麼害怕。
許織夏屬於後者。
她很小心地接過手帕:“謝謝。”
“徐界。”他淡淡開口,連聲音都矜貴,坐回副駕駛座的徐界會意,調高了車內的暖氣溫度。
許織夏握著手帕,輕輕拍掉頭發和圍巾上的雪粒,耳旁男人雲淡風輕地問:“想去哪裡?”
許織夏正想說,她可以自己去機場。
下一秒,又聽見男人不慌不忙說下去:“如果你沒有藤校情結,我推薦你選擇斯坦福,有位華裔教授與我有交情,在學業上能照顧你。”
許織夏僵住,緩緩偏過臉,既茫然又難以置信地看向他。
賀司嶼雙手交疊搭在腹部,從容不迫:“你考toefl了麼,斯坦福不承認雅思成績。沒有也沒關系,學術課程也是要考的,以及作為插讀生轉校的手續,到時候徐界都會為你一同安排。”
許織夏睜著眼睛,呼吸都慢下去。
“還是說,你想繼續跳舞?不過恐怕要換個舞蹈專業,國外不教授古典舞。”他有條不紊地講述著。
許織夏腦子裡的發條斷開,停止運轉:“……我不懂您的意思。”
“受人之託,送你出國。”
他言簡意赅,許織夏更理不清頭緒,怔怔問:“我是哪裡,得罪您了嗎?”
“與你我無關,隻是有人希望你離開。”賀司嶼低著嗓音慢慢說道:“這是我作為一個商人,給對方相應的報酬。”
他掠了她一眼:“接不接受在你。”
忐忑的預感逐漸強烈,許織夏心撲騰撲騰地跳著:“是誰?”
賀司嶼指尖在手背上可有可無點了幾下,沒有回答,語氣變得意味深長:“小姑娘,人所有的痛苦都起源於自己的認知,換句話講,痛苦都是自找的。”
許織夏睫毛顫了幾下。
“我想你需要時間,先認清自己,出國留學,不一定是壞事。”
他們素昧平生,初次見面他便站在高高在上的山巔,輕描淡寫幾句就要改變她的人生軌跡,許織夏感到很冒犯,可她又不得不承認,他的話如同一顆子彈,正中她眉心。
許織夏很懵,甚至都不明眼下的情況,捏著手帕:“這也是您作為商人的思維嗎?”
賀司嶼薄唇淡然一勾。
“不。”他語調慢悠悠:“是作為紀淮周的老同學,給他異父異母的妹妹一點忠告。”
他認錯人了。
許織夏暗自松口氣:“我不認識他。”
“周玦。”
聽見這個名字,許織夏腦子裡嗡地一聲,猛然抬回起頭,一瞬不瞬地盯住他。
賀司嶼垂眸,似乎是陷入久遠的記憶,片刻後回憶道:“或許我們見過,在你小時候,港區的警署。”
雖然某件事目前並未明確,但答案已經呼之欲出。
許織夏手指不由顫抖,心跳幾乎停止,車裡暖氣充足,可她卻感覺到渾身陣陣發涼。
他的助理徐界一字一板向她說明:“紀淮周少爺為了您遲遲不答應回英國,紀董希望,您的離開能斷了他的念想。”
“不要因為您淪喪的一己私欲,毀了他。”徐界轉達:“這是紀董的原話。”
許織夏當時五雷轟頂,驚愕不知所措。
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,隻餘下一句:“籤證已經為您辦好了,您可以隨時前往美國。”
許織夏像具沒有靈魂的木偶,都不記得那天自己是怎麼到的機場,怎麼登的機。
仿佛身陷一場烈火,濃煙滾滾,而她動彈不得,意識卻又清醒,一點點感受著自己被燃燒殆盡。
全程航班,許織夏都麻木地坐在那裡,直到飛機即將抵達杭市機場,因降落時的失重和氣壓,她耳膜突然痛起來,頭也跟著疼得要裂開。
空姐見她情況不對勁,上前詢問。
許織夏呼吸開始急促,手抖得厲害,全身細胞頓時進入緊繃狀態。空姐握住她手的剎那,許織夏如同被蟄了一口,瞳孔驚恐一縮,一個失控,狠狠咬了下去。
在一陣尖叫的混亂中,許織夏眼前一黑,昏厥過去。
-
鼻息間是醫院消毒液的刺激性氣味。
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講話。
“腦核磁共振和腦電圖的結果都出來了,海馬體和腦電波都有異常,初步判斷是腦缺氧引起,還有大腦右半球A波也相對降低……”
徐代齡說:“楚今小時候是有心理病史的,目前很可能是心理病症復發了,總之情況不是很理想。”
周清梧焦急的聲音:“怎麼會這樣,都已經十幾年沒有過了……”
“應激源這東西,很難講。”
周清梧嘆了好幾聲氣,心急如焚:“我真怕寶寶醒來見到我,要應激。”
“楚今哥哥呢?”徐代齡問。
周清梧都不冷靜了:“阿玦這幾天在美國出差,一時半會兒回不來。”
徐代齡說:“別擔心,已經靜脈注射了鎮定藥物,至少暫時能穩住她的情緒。”
等到她們離開,病房裡安靜了,許織夏才緩緩睜開眼睛,望著醫院雪白的天花板,眼裡一片死灰。
她平靜地坐起來,神情呆滯。
仿佛回到曾經過量服用鎮靜藥後,她和那個院子最初荒涼的時候,石縫裡因缺失養分而幹枯的雜草一樣,沒有活氣。
許織夏伸手去摸病床前的手機,撥出一通電話,手機握在耳旁,她雙腿蜷曲起來,抱住自己。
響鈴幾聲,電話接通。
“哥哥……”許織夏柔軟地喚他,如幼時那般總愛拖著尾音慢聲慢氣,但雙眼依舊空洞。
美國應是午夜。
他睡夢中被吵醒,嗓音低啞,笑意帶一絲慵懶:“別撒嬌啊,又闖禍了?”
許織夏乖乖回答:“沒有的。”
幾聲窸窣,可能是他豎起枕頭靠坐起來,氣息沉沉的,鼻音懶洋洋:“怎麼了,哥哥剛夢到你上小學,膽兒小不敢進教室……”
“哥哥,”許織夏截斷他的話,溫聲細語問:“你就是紀淮周嗎?”
對面瞬時寂靜,連呼吸都靜止。
他察覺到異樣:“今今?”
許織夏下巴壓在雙膝間,眸光空茫茫的:“哥哥為什麼,沒有告訴過我?”
對面響起不小的動靜。
他腔調變得清醒,不假思索鄭重道:“哥哥現在回國。”
“哥哥,我沒有怪你。”許織夏情緒很寧靜,溫順地說:“我隻是、隻是覺得……”
心髒乍然鈍痛,最後的音節不小心哆嗦出哭腔,她卡頓好幾秒,想忍,沒忍住。
嘴唇止不住顫抖著,哽咽聲沉悶地堵在喉嚨裡。
“很難過……”
“今今。”他無話可說,隻能一聲又一聲叫她的名字。
許織夏縮起來抱住自己,臉埋下去。
閉上眼,出現小時候棠裡鎮的畫面,入夜時分,煙雨朦朧,綠水邊的垂絲海棠花瓣陣陣飛落,停泊的搖橹船上像鋪了層粉色的雪。
眼淚把病服浸湿,她嗚咽著。
“哥哥,天好黑啊……”
許織夏想要離開了,沒有人逼她。
是她不想把哥哥拉下地獄,不想哥哥也在世俗的眼光裡,接受道德的審判。
也是在那時,她恍然明白了自己的依賴。
哥哥是樹,而她是樹上的花,遲早花都是要離開樹的,對樹的私欲是花的原罪。
現在就是該要離開的時候。
她想離開他,想離開這裡,離開所有和他有過回憶的地方。
這次哥哥救不了她。
因為她的應激源,是他。
許織夏已經聽不見紀淮周在電話裡的聲音了,手心死死按住痙攣的胃:“哥哥,我要去留學了。”
“先等哥哥回來。”
“暫時,我們就不見面了。”
“周楚今!”他陡然沉聲,隻有在嚴肅時他才會叫她的全名:“在說什麼話?”
深冬臘月,許織夏的額間卻泛出細細一層薄汗,喘不上氣:“等你結婚了,再來接我回家,好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