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清梧雖是紀淮周的小姨,但紀世遠是他的親生父親,她無權強留,也沒有和紀家對抗的本事。
而許織夏,周清梧當她是想散散心,不成想,她是想長期留在美國,不願意面對國內的一切。
人生的無力感,就是聚散不由你我。
進退維谷之日,除了順其自然,別無選擇。
得知真相後,周清梧以為,許織夏是因哥哥的隱瞞和離開而失望出國,於是打了通電話,告訴她,哥哥不是有意的。
“他很厭惡自己原來的身份。”
“我沒有怪哥哥,小姨,我隻是……”許織夏喉嚨一堵,在電話裡遲遲講不出聲。
隻是難過她沒有哥哥了。
哪怕風月不相關,周玦也可以永遠陪伴她,但紀淮周不行,紀淮周得認祖歸宗。
懸殊的地位,雲泥的身份。
就算她不再貪心奢求其他,如今也連做他妹妹的資格都沒有了。
從幼年起,她就是他的小尾巴。
而在遇見他之前,她隻是個流落在雨夜裡,沒人要的小孩兒。
他講得沒錯,她確實是太依賴他了。
他的存在超過了她的自我意識。
一旦他走了,在她心裡,這個世界上便再無周楚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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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又是沒人要的小孩兒了。
所以她幼稚地想要走在他前面。
不敢親眼目睹他的離開。
遠去美國不是哥哥的原因,是她自己的原因。
她介懷齊佑的那句不倫戀,介懷他父親的那句,淪喪的一己私欲,饒是她曾經對自己的感情再勇敢,也還是被惡語砍斷羽翼。
在國內,每一寸與他有過回憶的角落,每一個和他們一起有過回憶的人,都讓許織夏難以承受刺激。
許織夏感覺自己的欲望被一雙雙眼睛凝視著。
她很害怕,人一無措就會本能選擇逃避。
也許一年,也許五年。
也許等到他結婚生子的那天。
到那時候,可能她自然而然地就會同自己和解了。
但在此之前,許織夏仍有滿心愧疚。
“小姨對不起……”
周清梧站在別墅落地窗前,不知是不是被陽光刺到,眼睛一陣酸澀。
周清梧明白她這句對不起。
她一直內疚自己從不開口叫媽媽,內疚自己惹麻煩,現在又要自私地離開這個家。
她總是太乖,乖得讓人心疼。
“好孩子,你沒有錯。”周清梧溫柔說:“斯坦福這樣頂尖的學府,既然咱們有機會去,就不要錯過。”
周清梧掩去傷感,笑問:“寶寶想學什麼專業?”
靜默一時片刻,許織夏輕聲說出兩個字。
“心理。”
這次,就讓她自己熨平自己。
-
許織夏的學術成績毋庸置疑,GPA和託福以及SAT成績都達到要求,賀司嶼吩咐的事,他手下的人辦事也十分迅速。
在那個春季學期,許織夏作為插讀生,免預科直錄斯坦福心理學專業。
許織夏更新了美國的電話卡。
國內那個周楚今,開始與全世界失聯,包括當初在機場各奔東西的孟熙和陶思勉。
心中愧痛,可她最怕他們問起哥哥的事,她還沒有面對的勇氣。
那年臘月的冬釀酒,許織夏終歸是失約了。
斯坦福的校園很漂亮,吹拂著美國西海岸的風,屋頂紅瓦,石頭牆古典,拱形回廊,噴泉,紅杉樹,寬闊的草坪與棕桐大道,羅馬和羅曼式風格,宛如溫泉度假宮殿。
許織夏不覺得享受。
進入異國他鄉的校園,她沒有安全感,沒有歸屬感,內心空落落,隻能拼命用學習填滿時間每一秒鍾的空隙。
但她沒有哭。
離開至今,她都沒再流過眼淚。
在美國,她的情緒每天都很平靜,或許是已經身處谷底,沒有比眼下更糟糕的了。
隻是她的平靜,更接近於哀莫大於心死,沉默是最深的一種絕望。
她好像就要這樣一天天枯萎死去。
但人真的會在某一個瞬間,突然崩潰。
那是許織夏在斯坦福的首堂課,教室裡氛圍熱烈,而她坐在那裡尤為安靜,直到教授請她自我介紹。
男生的起哄聲中,許織夏在一種唯命是聽的心態下起身,麻木地用英語開口:“我叫……”
慣性而出的“周”字,音節冷不防卡在嗓子眼裡。
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情況。
小學一年級,她有些畏怯,溫溫糯糯地小聲說:“我叫周楚今……”
初一的時候,她落落大方站上講臺:“我叫周楚今。”
高一的她眉眼蕩漾著盈盈笑意,嗓音清甜地告訴新同學:“我叫周楚今!”
她差點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。
哽咽倏地湧到喉嚨口,許織夏費了很大的勁強忍住,周圍投來一道道善意而期待的視線。
她被架在火上烤。
許織夏暗暗吸氣,竭盡全力念出自己的名字,難以避免地含著絲顫音。
“我叫……許織夏。”
隨著話音落地,她的眼眶也不受控地泛酸,再講不出第二句話。
僵持很長時間,洶湧的情緒壓不住,她抱歉地向教授鞠躬,請求缺課幾分鍾。
她幾乎是落荒而逃,出了教室,奔過拱門長廊,躲到一根廊柱後面。
沒哭的日子仿佛都在儲存眼淚。
當時她的淚水簌簌地止不住連串落下,肩頭和胸腔都抽動得厲害,她用力捂住口鼻,不讓哭聲從指縫泄露。
眼前遞來一張雪白的紙巾。
許織夏慌亂抬眸,身邊出現一位意大利男生,眉骨深邃,五官精致,瞳仁藍得清透。
和那個人,有著那麼兩分相似。
眼淚在眼圈裡晃動,許織夏慢慢伸手接過,哭啞的嗓音低低道了聲謝。
“想念家人了嗎?”
裡斯放輕聲音安撫她:“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,好好哭一場吧,我就在這裡陪著你。”
野蠻生長的羞恥心蔓延至各個方面。
許織夏不願被瞧見狼狽的一面,背過身去,紙巾壓到眼睛上。
裡斯也極有分寸側過身不去看她。
死亡約等於重生,壓抑的情緒在那回得到釋放,宣泄出來後,許織夏也找回了走失的魂。
她瞬息間長大了,學會把自己歸零重啟。
已經在最底層,怎麼走都是向上走。
慶幸的是,在斯坦福,她不用再被世俗凝視被道德審判,不用再同自己的內心糾纏不休。
她也真正開始沒空顧暇其他,頂尖學府的授課語速之快,一瞬沒留神她就要跟不上課堂進度。
不得不承認,思想和眼界開闊了,會打破人的固有認知。
比如,她的心思不再被束縛在唯一的依賴裡。
校園裡遇到的人也都很可愛。
她的寢友芙妮,一個陽光明媚的美國本土女孩兒,缺點是貪財好色。
時間會衝淡一切嗎?
也許吧。
至少她沒那麼喪氣了,逐漸地,她又撿回了曾經的習慣,把日記本隨身攜帶進書包。
偶爾夜深人靜,她會寫寫日記。
在那本霧霾藍布藝日記本裡。
隻是在見到舊金山的吉野櫻時,她還是會有一絲感慨,因為不由回想起了棠裡鎮小橋流水的河畔,花瓣落如雪飛的垂絲海棠。
舊金山的氣候冬暖夏涼,四季如秋。
秋日的斯坦福迎來了紅葉季,樹葉一片片地紅了,兩旁的樹呈紅橙黃的漸變。
賀司嶼常在美國,受邀回母校做金融講座。
有一天清晨,許織夏又在校園裡遇見了他,紅葉樹下,他們站著聊了幾句。
“如何?”賀司嶼依舊一身西服馬甲,雙手抄在褲袋,漫不經心問她校園生活。
許織夏垂著眼。
這個閱歷深刻的男人雖於她亦正亦邪,非敵非友,但確實在美國照顧她很多,她到底是懷有感恩的。
“您講得對,人所有的痛苦都起源於自己的認知。”許織夏輕聲回答,同時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:“隻是沒有可愛的人,時常也感到可悲。”
對於愛,賀司嶼似乎不以為意:“愛不是必需品。”
許織夏並不意外他的態度。
在他的眼裡,或許隻有商人的利益。
許織夏莞爾:“您有愛的人嗎?”
他不知想到誰,有片刻的遲疑,才斂著眉宇間的情緒,淡淡吐出一句:“沒有。”
許織夏瞧他一眼,察覺他的回答沒有過去那麼果斷了。
略作思量,許織夏說:“祝您有愛到願意妥協的人。”
賀司嶼聞言勾起唇來,看向她:“這聽起來,不像是祝福。”
許織夏輕抿著唇笑了笑,目送他邁下臺階。
那天舊金山的天氣陰轉雨。
課後回寢,許織夏撐著一把透明傘,兩本書摟在身前,穿著毛衣短裙,雙腿纖細,薄絨面短靴踩過滿地的紅葉。
側編麻花辮顯得她有幾許文藝的氣質。
從前那人常一邊給她梳頭發,一邊說她這麼大了頭發都扎不好。
現在,她已經會自己編辮子了。
紅葉樹下有隻不怕生小橘貓,許織夏一時恍了神,慢慢停住腳步。
她情不自禁走過去,蹲下。
傘面落著晶瑩的雨滴,她和小貓躲在同一個傘面下,互望著彼此。
很久很久前的某個雨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