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麼趴出去,落水了怎麼辦?”
他一兇巴巴,她眼圈就忍不住泛了紅,一副犯錯的模樣。
或許是意識到自己語氣重了,他平息片刻,耐心問她:“想看是不是哥哥回來了?”
她低著頭,點了點。
他似乎是嘆了聲氣,過去把窗前的桌幾挪開了,換成一張小板凳:“以後踩這個。”
後面那回她就老實了,坐在床邊,抱著他買的兒童書看,安安靜靜等他回來。
“今寶!小今寶——”
窗外響起陸璽愉悅的高呼,她猶豫著,放下兒童書,踩上小板凳,雙手扒在窗框上,怯生生地窺出一雙眼睛。
少年胳膊枕著腦袋,慵懶靠在搖橹船頭。
目光掠上來,瞅她一眼,揚唇笑了。
見他沒惱,她才抬高下巴,露出下半張臉,聲音帶著小孩子的奶氣,試探著喚他:“哥哥——”
那時回應她的是自作多情的陸璽。
許織夏越來越有感受,她在這裡每一秒的回憶,都與他有關。
“哥哥,鄭叔叔又在哄老婆了。”
許織夏身子從窗口退回來,笑逐顏開地同他分享這件雞毛蒜皮的小事。
紀淮周拿起桌上的手機,另一隻手捻住領口的紐扣,慢條斯理扣上去一顆:“他昨晚麻將輸了五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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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織夏眨眨眼詫異,接著牽回出笑容。
怪不得要哄呢。
“還不換衣服,畢業典禮不去了?”
“去的!”許織夏趿拉著涼鞋奔回自己的房間。
睡裙隨著她身姿擺動,這兩年她的身體迅速長開,腰臀和胸型的輪廓都逐漸明顯,個子也抽條了,容貌嬌俏起來,褪去不少孩子氣。
紀淮周看著她身影消失在門口。
瞬間意識到,再過一周,又是一年夏至,她真正意義上的長大了。
小孩兒推開院門,逆著餘暉跑回來說要陪他的畫面,仿佛就在昨天。
她沒幾分鍾就回來了,換了身小白裙,背的不再是書包,而是一隻僅能容納一部手機的皮質小包,挎在身前。
紀淮周不是很理解小姑娘的喜好,皺著眉費解:“這麼小的包,能裝什麼?”
“裝可愛。”
她眉眼盈盈衝著他笑,似乎最近,她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愉悅。
他哂笑:“畢業了很開心?”
許織夏仰起臉,眸中笑意未斂,但有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深刻。
“不是畢業開心,”她明明白白告訴他:“是快要成年了,很開心。”
紀淮周看著眼前這個已長高到他喉結的小姑娘,十幾年也算親手將她養大,他難免心生感慨。
“有什麼值得開心的?”
許織夏直勾勾望進他眼底,女孩子柔軟的嗓音有些意味深長:“成年了,就可以做哥哥不允許做的事情了。”
紀淮周眉心蹙了一下,頓時回想起她高二時候的那樁事,淡哼一聲,出門下樓,撂下一句嚴苛的管教。
“想談戀愛可以,先帶回來見我。”
許織夏手指捏著身前的包帶,心撲通地跳。
這兩年,她的內心每天都過著寂寂無名的季節,沒有春天。因為暗戀是一個人的熱戀。
在背德中暗戀,她的骨節動輒忽冷忽熱。
但這個秘密她藏得很隱蔽。
隻有一回。
那是高二下學期,那時選科分班,她和孟熙陶思勉都被分開了,卻和齊佑分到了同班。
齊佑看她的眼神總是很古怪,笑裡交織著病態的曖昧,同時隱隱透露著欲望。
許織夏不喜歡。
高二上學期,如無必要,許織夏幾乎不和他講話。
高一同班時,齊恆和許織夏的文化課成績回回包攬班級前二,年級前幾。高二因走班制,他們雖不在同班,但齊恆的物理課和許織夏在同一個教室。
齊恆並沒有因為嘉年華上的告白失敗而疏遠,反而徵求許織夏同意,和她同桌,探討課業問題。
有回物理課結束,許織夏回到固定教室,她的座位靠裡面,齊佑佔著過道的座位,趴課桌上睡覺。
許織夏抱著物理課本,深吸口氣,不得不主動開口和他講話:“齊佑,你讓一下。”
他唇角似乎掠過笑。
許織夏正要懷疑他是故意假寐,就見他直起身來,扭了扭躺僵的脖子,輕佻地看過來。
“終於肯理我了,周楚今。”
他抬起椅背,許織夏悶聲不響擠進去,剛坐下,又聽見他懶洋洋問了句。
“齊恆追到你了?”
許織夏自顧自整理筆記,不想搭理他。
齊佑撐著臉,眼神不避諱地瞧她:“周楚今,他都可以,我為什麼不行?”
許織夏惱嗔:“你很吵。”
或許太溫順的女孩子容易讓異性有徵服欲,齊佑就是想招惹她,惹她生氣了,他反而感到滿足。
“想我安靜?”他笑:“你先和他分了。”
“我們隻是同學。”
許織夏不跟他糾纏,低下頭繼續寫字,耳邊齊佑幽幽地問:“不是他,那你暗戀的是誰?”
“總不能是你哥哥?”
黑色水筆一失控,筆尖在紙上劃拉出去一條,許織夏局促抬頭,那本霧霾藍布藝日記本不知何時拎在了齊佑手裡。
她一個顫慄,猛地奪過來塞回書包裡,再回首惱羞成怒。
“你……”
“它自己掉出來的。”齊佑雙手舉過頭頂,預判著解釋,笑得還挺冤枉。
那感覺,就好像天要崩塌了。
許織夏呼吸急促,心髒狂跳,守著自己破敗不堪的心事,憤怒又惶恐地瞪著他。
“說笑而已,別生氣。”齊佑吊兒郎當地說:“你把齊恆甩了,跟我談,周楚今,我對你很感興趣。”
“你也不想被你哥哥知道吧?”
再深的誤會都不重要了。
許織夏隻在得知他是開玩笑的瞬間,被緊緊束縛住的心髒一下松了綁,又因他第二句話立刻僵硬。
她不敢解釋和齊恆的關系,怕誤會解開了,那一個真相暴露在青天白日下,失去掩護。
許織夏沒有理睬齊佑,那天她還不知曉,齊佑非要跟齊恆爭,是因為兩人是同父異母不對付的兄弟。
她也沒想到,齊佑為了不讓齊恆如意,會不擇手段,在被班主任質疑早戀時,他在辦公室,當著班主任的面,毫不諱言。
“我女朋友……”
他搖頭晃腦戲謔:“是周楚今啊。”
於是陰差陽錯,在許織夏不知情的情況下,她被叫了家長,當天在校門口那臺越野車裡,被紀淮周訓話。
“哥哥的話沒用了是麼?”
車廂裡氣氛壓抑,他冷肅著聲,扶方向盤的手背部浮現出隱忍的青筋。
許織夏屏住呼吸,心跳止不住地漏拍。
他情緒最強烈的時候,往往是面無表情的時候,隻有語氣很沉:“我有沒有講過,畢業前不允許談戀愛?”
許織夏當時連一句沒有都講不出口。
她不敢堵齊佑哪句是真,哪句是假,比起哥哥生氣,她最怕的,是心底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被他發現。
許織夏用力攥住發顫的手指頭。
她一聲不吭,相當於默認,紀淮周深深吸上一口氣,一字一句不容分說:“你聽著,不管是誰,不管你多喜歡,哥哥都不同意。”
不管是誰,不管她多喜歡。
他都不同意。
這句話,哪怕他意不在此,也直截了當地宣告了她暗戀的無望。
許織夏眼睛一陣酸澀,眼淚倏地湧出眼眶,她慌忙抬頭,一眨,淚珠子簌簌地掉下來,哽咽著央求:“哥哥,我成年了再喜歡,可以嗎?”
她雙手握住他胳膊,淚霧朦朧,委屈地望住他,幾近是在懇求他給她一個機會。
紀淮周莫名窩火。
他見不得自己費盡心思照顧大的小姑娘,為了個男孩子要死要活的樣子,她是他養在城堡裡的公主,就算是在閣樓,她也是唯一的公主。
那些還在校園裡的毛頭小子,都不配。
但她哭得厲害,紀淮周剎那又沒了脾氣:“就這麼喜歡他?”
許織夏點點頭,喘著哭腔:“喜歡……”
她一瞬不瞬地看著面前的男人,鼻尖通紅,嘴唇都在顫,眼淚順著流到下巴,滴答地落,把他的袖子都洇湿一塊。
“特別特別喜歡……”
紀淮周說不出自己那時是怎樣的感受,心裡有些悶堵,可能是不舍得她長大,盡管當初是他自己口口聲聲說,哥哥會陪你到結婚。
或許這就是長兄如父的心情。
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難過得要命,紀淮周以為是他把人兇哭了,扶著她腦袋靠到自己肩上。
惹哭了,又自己慢慢哄。
“那就等你成年,成年了,有得是時間。”
“不哭了,哥哥抱抱。”
那一回,許織夏的暗戀如臨深淵,再越界一步,秘密就要被他聽見。
此後她便將這個秘密埋進了凍土裡。
靜靜等待春天來的那一天。
在春日之前,她每天沉浸文化課和舞蹈課,取得了京市舞蹈學院校考專業第一的成績,文化課成績對標京市舞蹈學院的分數線也綽綽有餘。
老師總是不甘平凡,勸她說,她的成績足以考上國內頂尖大學,去藝術院校太可惜。
但周清梧很支持她,花有一萬種開法,隻有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開,才能開得鮮活。
隨著寫同學錄,在藍白校服烏泱泱地籤名字,拍畢業照,撕課本撕得教學樓碎紙漫天飛,再到高考緊鑼密鼓地結束。
現在,她已經算是準大學生了。
盼著盼著,終於春天將至。
畢業典禮當晚就是謝師宴,幾個班級一起訂了酒店的宴會廳慶祝,甩掉校服,男生女生們都打扮得很亮眼,師生們聚在圓桌觥籌交錯。
笑著笑著就三五成群地開始哭了。
孟熙和陶思勉混進了許織夏的班級,坐在她一左一右,抱頭痛哭。
孟熙撲在許織夏身上,哭得泣不成聲,說她也想一起去京市:“這樣以後晚上,還能出來一起鬼混……”
陶思勉哭聲瞬間猛烈:“我呢?”
兩人哭著哭著喝起了悶酒。
他們都不再是背著大人偷喝冬釀的年紀了。
許織夏心中有另一件盼望的事,從而緩釋了眼下的惆悵,但她也不是完全不感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