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織夏忘了自己是幾時睡著的,稀裡糊塗聽見孟熙的聲音時,一睜眼,窗簾已透進了明亮的光。
她過去推開窗,望下去,孟熙站在搖橹船頭,背著書包,心花怒放地朝她揮手。
見她還一身睡衣,孟熙驚住:“上學要遲到了,還睡呢?”
許織夏撓一撓蓬亂的長發,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朦朧:“可是今天周六啊。”
“……”孟熙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,又仰頭看向她:“我有病吧。”
許織夏笑起來。
太陽光下,她半攏著惺忪的睡眼,素白的笑顏活潑又明媚。
“熙熙,”許織夏手掌半捂住唇,遠遠和她講悄悄話:“我哥哥真的有……”
“誰?有什麼?”孟熙響亮地問。
許織夏聲音卡在喉嚨裡,心髒奇怪地顫悠了下,她搖搖頭:“你是不是今天不想去茶館?”
“我哪天都不想。”孟熙苦惱:“你今天也別學跳舞了,我們去染坊玩兒啊,程奶奶用海棠花做了新染料,粉粉的可好看了!”
“好——”
小的時候,孟熙被要求去茶館學評彈,後來兩人情誼深了,許織夏為了陪她,就跟茶館二樓的老師學古典舞。
到如今許織夏的舞跳得有模有樣,孟熙的曲唱得還是半吊子。
許織夏洗漱後就下樓,一跳一跳,踩得木樓梯嘎吱響,隻有兩階了也不好好走,一個跳遠蹦下去。
躍到半空,腰肢驀地被強勁的力道撈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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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哎……”許織夏驚呼,身子往下一墜,攔腰掛在了某人的胳膊上。
紀淮周單手把她挾在臂彎裡,往前走。
許織夏雙腿凌空,四肢撲騰了兩下,嗚著聲嗔怪:“哥哥……”
他胳膊往下一放,許織夏一屁股落到了餐椅的軟墊上,揚起頭,就見男人肅著臉。
“下回再蹦,看我怎麼罰你。”
他一嚴厲,許織夏就安分了,老實巴交坐著,看他倒了杯牛奶。
許織夏面上溫順,心裡嘀咕。
她以前跳樓梯玩鬧,崴過腳,但隻有那麼一回而已。
紀淮周又給她端來一碗餛飩和一盤煎蛋,管她時總帶著命令的口吻:“吃完,不許剩,我檢查。”
許織夏吃不完,委屈巴巴用眼神央求他。
屋子裡突然出現另一道聲音。
“時間過得真快,周玦,你妹妹都長大了。”
許織夏一愣,回望過去。
有個姐姐並膝側腿,坐在沙發上,一身掛脖修身連衣裙,身材纖細高挑,紅唇含笑,很有女人味。
這時陸璽拎著大袋小袋進屋,看見羅允錦就心急如焚地問:“羅首席,air4s系列能試飛了嗎?”
羅允錦挑了下眉。
“輪不到我開口。”說著,她蕩漾笑意的目光投向紀淮周:“總師還沒發話呢。”
陸璽把購物袋擱到茶幾,翻著袋子痛苦:“趕緊的趕緊的,創業失敗小爺可就要跟宿仔老喬一樣,回去繼承家產了!”
最貴的幾盒巧克力和餅幹撈出來,再抬頭,陸璽又立馬笑嘻嘻:“今寶!給你買好吃的了!”
紀淮周回房間取設計圖,陸璽走到餐桌送零食的時候,許織夏咬著勺頭,小聲問:“陸璽哥,這位姐姐是誰呀?”
“喔,公司的設計首席,羅允錦。”陸璽說:“高中老同學了,說不定你們見過。”
“何止,我還教過你哥哥編辮子呢。”
許織夏越過陸璽的胳膊,看過去,和羅允錦的視線撞上。
羅允錦性格坦蕩,斜過身子和她對視,眉開眼笑地說:“好可愛的妹寶,怪不得你們四個妹控。周玦第一次主動和我講話,居然是為了妹妹學編辮子。”
陸璽一邊走回沙發,一邊念叨著早說他也學。
那天上午,許織夏坐在餐桌吃早餐,他們在沙發探討公司新款飛行產品的設計。
“這裡要加防熱罩,推進器換噴氣的……”
許織夏往那邊瞄了一眼。
紀淮周全程沒有太多情緒,隻握著筆在圖紙上利落圈畫。羅允錦搭著膝,一隻手支住下巴,指尖別著慄色大波浪卷發在耳後,因要共看圖紙,她身子微微傾過去。
從許織夏的角度看,羅允錦的臉幾乎都要蹭到紀淮周坎肩背心外硬朗的胳膊了。
胸腔突如其來一陣壓迫感。
許織夏埋下臉,慢吞吞地咬著餛飩。
眼前覆近一面陰影,許織夏昂起臉,紀淮周不知何時走到了她面前,玻璃杯遞到唇邊,仰頭,喉結滾動,喝了口水。
杯子擱回桌上,見她一副別扭的表情,紀淮周去捏她的臉:“吃個餛飩還把自己吃不高興了?”
許織夏嘴唇被迫嘟著,眼神哀怨,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佔有欲剎那作祟,忽然一下不過腦學他命令人的語氣:“你不許跟別人好。”
隻是話語含糊不清。
紀淮周沒聽明白,松開她臉:“在講什麼?”
許織夏低頭戳著餛飩,弱聲說:“在教育你……”
紀淮周聽得垂眼笑了幾聲。
“我是你哥哥。”他佯兇:“想以下犯上?”
第18章 欲箋心事
他每次裝兇都很假。
但許織夏還是舀上一勺餛飩,溫順去吃:“沒有……”
羅允錦笑望向他們:“乖寶寶你還要這麼兇,妹妹氣色很好啊,應該都有好好吃飯,體質不差吧?”
紀淮周坐回到沙發,聞言不經意抬了下唇。
“小貓體質。”他評價。
羅允錦去瞧他的臉。
男人黑睫壓著眼,滑控著平板界面,眉眼情緒淡薄,仿佛剛剛那句話是他的自我感嘆,並非是回應她。
小貓是什麼體質?
黏人嗎?
羅允錦笑了笑,轉而提議:“系統裡有交互設計程序,今天要確定方案可行性的話,我們回公司?”
新款air4s無人機要更進性能計算和結構受力,陸璽和羅允錦先回公司進行診斷和試驗。
等許織夏吃完早飯,紀淮周送她到染坊後,也去了公司。
工業時代,空調取代蒲扇,天然氣取代柴火灶,老式磁帶隨身聽和唱片機也逐漸被無線通信技術擠出市場,越來越多的自動化產品都在大肆宣揚著解放雙手,提高生活水平。
機器量產擠壓得傳統手工風雨飄搖。
而棠裡鎮這間染坊,依然用著古法手工藝技術——提取天然植物汁液為織品上色,稱為草木染。
染坊的曬場高高搭著竹竿架,橫豎竿身上晾下來一條條藍印或紅印的染布。
曬場一旁擺著長木桌,上面放著兩隻木臼和一隻瓷碗,碗裡的清水加了粉末明矾,裡面浸泡著粉豔豔的海棠花。
許織夏和孟熙雙手撐在桌面託著腮,看著坐對面的程奶奶把海棠花取出來,一片片摘下花瓣。
孟熙等得百無聊賴,不由問道:“奶奶,染坊怎麼不進一臺染色設備啊,把坯布放進機箱,就能自動出成品了。”
“流水線能跟手工比嗎?”程奶奶哼聲,似乎對現代工藝很排斥:“機器冷冰冰的,哪有感情。”
許織夏望向曬場,一條條純手工染布在雲端下隨風搖曳,好像掀起了半生的故事。
親手染的布是獨一無二的,機器生產和傳統手工,一個是冷漠的商品,一個是溫暖的時光物。
“但是奶奶,”許織夏也有困惑:“機器能提高效率。”
程奶奶用棉巾輕拭花瓣的水痕,陷入沉默。
“其實開發景區也是好事,有客流了,染坊說不準還能經營下去。”程奶奶自言自語般低聲,幹燥的花瓣均勻放進她們面前的兩隻木臼裡。
那天,許織夏和孟熙親手搗了海棠花染液,生葉染出的織布,夾到竹竿上晾曬,陽光下,是垂絲海棠的胭脂粉。
青石板一路走過,有院子用竹編簸箕鋪曬著蠶繭,有院子懸晾著油紙傘,有作坊制扇,有一抹梅子青的青瓷,有茶館裡婉轉出吳儂軟語的評彈,有漢服館,有武道館,有千年老字號的中醫藥館……
小本生意,門庭冷落,但市井近處是煙火,有著獨屬於故裡的生活氣息。
1987照相館前。
許織夏停下,仰起臉看向玻璃櫥窗,一幅相框裡是戴虎頭帽捧紅柿子的小女孩,那是幼年的她自己。
小時候不諳世事,隻看得到天上的月亮,剎那間她後知後覺到,原來大人們抬頭望月時,又都不得不去撿地上的六便士。
“熙熙,我們是大人了嗎?”許織夏沒來由問道。
孟熙嚼著染坊順回來的桃酥,唇邊都是酥屑,思考著說:“對於昨天的我們而言,今天的我們已經長大了,但對於明天的我們,今天的我們還小。”
許織夏被她正經得笑了。
孟熙作出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:“別笑,老班講了,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,辯證那堂政治課我有聽的,我現在很哲學。”
許織夏戳戳她吃得鼓起的臉蛋:“好,孟熙小大人,請你辯證一下,棠裡鎮是商業化好,還是原生態好呢?”
“我隻知道爺爺和李伯伯吵得不可開交。”孟熙說。
“那你是哪邊的?”
“我是你這邊的!”
許織夏眼睛一彎,揚起笑。
孟熙告訴她:“千尋集團的項目經理,今天在鎮長家商議,我爺爺他們都過去了。”
許織夏好奇眨眼:“那是誰?”
“景區公司的人,還是大美女呢。”孟熙握著許織夏的胳膊:“我們去看看!”
十分鍾後,一把木梯子架上一面白牆。
陶思勉手肘壓在青瓦上,人掛在牆頭竊聽。
“你能不能行?”孟熙扶著梯子腿,不耐煩問。
“別吵。”陶思勉忍氣吞聲:“你們兩個,好事輪不著我,壞事亂輪我!”
“你小聲點。”
孟熙提醒又提醒:“別光顧著看美女經理。”
他破罐子破摔:“我看什麼美女我看,我這麼醜。”
許織夏悄聲地笑。
陶思勉豎著耳朵賣力聽院子裡的聲音:“你爺爺說……商業化了,人的匠心都要被燻成銅臭味!”
“李伯伯說什麼什麼……固步自封!狹隘至極!呸!”
孟熙冷不丁喝止:“不準罵我爺爺!”
“是李伯,李吳鉤!”陶思勉喊冤:“我跳進去一塊兒商量算了!”
“……”
陶思勉又趴回青瓦上,但一直沒聲兒,在朝遠處張望,孟熙一巴掌拍了下他的腿:“說話。”
“你哥哥來了。”陶思勉語氣鄭重。
“我獨生女。”
“不是啊,我說今今。”陶思勉突然緊張兮兮地望下來:“你哥哥過來了!”
許織夏神情茫然,臉上掛著的笑慢慢消退。
“要完。”孟熙喃喃。
“別愣了,趕緊溜啊,”陶思勉攀著梯子橫手下爬:“可不能被周玦哥發現咱們搞小動作。”
陶思勉一隻鞋剛落地,就見孟熙和許織夏大難臨頭各自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