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有個很俠氣的名字,李吳鉤。
他的姐姐叫李銀鞍。
——趙客缦胡纓,吳鉤霜雪明。銀鞍照白馬,颯沓如流星。
每到臘月,李伯伯和李姑姑都會在武道館特意為他們表演刀劍,李伯伯身上有著威嚴的狹義之氣,而李姑姑則是俠骨柔情。
許織夏最喜歡看他們在船臺上練李家刀,這是她長大以來,每年臘月不可或缺的節目。
他們舞刀弄劍時的颯爽和豪情,有著憤世駭俗的氣勢,好像保護著簡而皎潔的棠裡鎮,不沾染外面世界的髒亂。
但剛剛那個瞬間,許織夏仿佛看到一名俠客被現實抽筋剝皮,打折了脊梁骨。
許織夏不清楚他們為何爭吵,可她卻開始心慌,她從書院門口退出來,不假思索往回跑。
那一刻她莫名地特別想回家。
天暗了,河面的搖橹船罩進一層薄薄的夜霧,迎面的風攜著綿密的煙雨,拂到許織夏臉頰。
她奔回那間院子,又不停歇地上樓,著急忙慌去找那個人。
門猝不及防在她眼前打開。
許織夏嚇一跳,後背抵到過道的牆壁上。
亮燈下,霧氣彌漫出浴室,男人短發湿漉,隻圍著浴巾,上身裸著,筋肉結實塊壘分明,皮膚的水痕沒完全擦幹,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體溫灼熱,那幾滴水珠看起來是滾燙的,沿著他身前的肌理,滑入浴巾下的腹股溝。
她突然想到孟熙下午說的。
大高個,腰身精瘦,有人魚線、馬甲線、胸肌、鯊魚肌,腹肌至少要有六塊……但也不能太猛了,要健美的薄肌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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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能是跑急了,許織夏雙腿有些站不穩,緊緊貼著牆,心跳得厲害。
此刻頻率似乎又加快了。
紀淮周出來的剎那也是明顯的驚愣,隨後神情中有不可捉摸的後悔。
沒想到她幾分鍾就回來了。
那一絲不自在轉瞬即逝,他若無其事,語氣尋常地問:“怎麼了?”
許織夏喘著氣,目光從他腰腹間瞟開,又不知道該看哪裡,眼睫簌簌眨動。
“哥哥,孟爺爺和李伯伯吵架了……”她手心都出了層薄汗,腦子已經分不清更在意的是哪件事,聲線不平穩:“棠裡鎮是不是要沒了?”
浴室氤氲的霧氣還在往外蒸騰,紀淮周看了眼她,神情不著痕跡。
“有我在這兒你怕什麼。”
第17章 欲箋心事
許織夏理解的意思是,他會一直在。
他沐浴過後的聲線裹挾著霧氣的迷蒙感,暖熱的,按捺住了她浮沉的情緒。
許織夏慢慢看回向他。
有絲縷短發散在他額前,很湿,滴答滴答,還在落水。
“哥哥知道他們在吵什麼嗎?”
話語間,男人越過她面前,不慌不忙,但邁得很開,三兩步進了自己房間。
許織夏原地靠著牆,低下臉,看自己縮著的腳趾頭,在心裡算了幾秒,再跟過去。
紀淮周迅速套上短袖和褲子,回過身,她剛好到門口。
雙手扒著門框,探頭探腦地露出半張臉。
她和幼年時並無區別,隻是五官長開了,成了少女模樣,鵝蛋臉粉雕玉琢,眉眼青澀,和小時候一樣純真懵懂。
身邊所有人都將她保護得很好。
別的孩子上小學就自己一個屋睡了,但他陪著她,住在那間擺了兩張床的房間,一直到她初中,月經初潮。
當時半夜,睡夢中感覺到有人輕輕在晃他的胳膊,他睜開眼,看到小姑娘軟不拉耷地趴他床邊上,暗著燈的屋裡,她身子朦朧籠在窗外透進的月光下,眼裡閃著水光。
“哥哥,我肚子疼……”
他瞬間清醒,起身首先攬住她腦袋,壓她的臉到自己身前,捂住她雙眼,再開燈。
暖白光一亮,她白睡裙後面一片赤紅。
小鎮偏,當時又太晚,他給她煮了紅糖姜茶,自己又連夜驅車到三十公裡外全天營業的便利店,買衛生棉和暖寶寶。
靠在床畔,哄她到睡著,已是凌晨四點鍾。
木格窗外是靛藍的天,一輪遙遠的圓月下,水岸邊的海棠樹靜靜垂著絲绦,花瓣偶爾飄落幾片到微光粼粼的河面。
他逐漸醒過神。
小姑娘長大了。
後面那幾天,他帶她到明家住,他能教她生理常識,但在行動上,他一個大男人還是有諸多不便。
回去後他就開始籌劃著將兩人的房間分開。
分房分得不情不願。
起初半夜她還總要跑到他房間,摟著枕頭,如同幼時那樣,在他睡覺時窩到他邊上,眼巴巴的。
他拿她沒辦法,隻好自己又睡了段時間的地板。
在紀淮周眼裡,她就是一小孩兒。
沒有家長會對小孩兒講社會事,但她求知欲的眼神騷動不安,蒙在鼓裡,怕是今夜要輾轉反側。
紀淮周拎起塊幹毛巾,在床邊坐下:“有景區公司想改造這裡。”
許織夏睜著眼驚愕,忙不疊過去,坐到椅子上和他面對面:“我們還能住在這裡嗎?”
“不能就走。”他手肘支著腿,垂著頭抹湿發,無所謂地說:“挪個窩的事兒。”
許織夏低嗔:“不挪……”
紀淮周落下手,仰起臉看過去,下巴朝她揚了一下,管束的語氣:“聽我的還是聽你的?”
許織夏嘴角下壓:“聽我的。”
她還挺理直氣壯。
紀淮周一彎唇笑了,牽出唇邊好看的括號。
“沒大沒小。”說完他有一秒鍾的停頓,似乎是回憶到什麼,人靜默下來。
許織夏沒留意,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,斂著彎彎的睫毛,呢喃:“我想和哥哥在這裡住一輩子。”
紀淮周感受到她的難過,聲音溫沉下來。
“小尾巴。”
許織夏低著臉,扯著自己的棉裙子,漸漸有了鼻音:“哥哥,住在這裡,我特別開心。”
紀淮周目光凝著她。
世上沒有不能愈合的傷口,但世上有受傷時忘不了的痛,陰雨的天氣,她患得患失的後遺症就會發作。
他都知道,沒人比他更了解她。
“哥哥也很開心。”紀淮周輕聲說。
“我們就在這裡不要走,誰都不要走。”許織夏攥住他搭在膝上的手指,一眨不眨望進他的眼睛:“行嗎,哥哥。”
紀淮周沒有正面回答。
他說的是:“隻要你需要,哥哥永遠無條件陪你。”
許織夏不疑有他。
她當然需要了,她分分秒秒都需要。
“還有,哥哥跟你講,”紀淮周又提醒她:“不管棠裡鎮最後要不要商業化,你都不能怪李伯伯他們。”
許織夏沒吭聲,面前接著響起他的聲音。
“因為他們也要生活。”
許織夏抿抿唇,聽話點頭:“嗯……”
紀淮周俯下身,和她臉對著臉,勾著唇調侃:“而且你跟哥哥怎麼住一輩子呢。”
許織夏眼裡有了困惑。
“再過個六七八年的,我們小尾巴就不會哥哥哥哥追著叫了,你會有自己的家,有自己的愛人。”他手掌壓到她毛茸茸的腦袋,力度恰到好處地揉了揉:“但是哥哥會陪你到結婚。”
“那我不結婚。”
許織夏想也不想,一雙眼睛直勾勾瞧住他,眼神光清清白白,很亮,很堅定。
相視片刻,紀淮周沒講話,隻是笑了下。
-
那晚,許織夏終究還是輾轉反側。
書桌前的窗沒關實,夜風吹得窗紗微微曳動,書桌上的東西很整齊,布藝碎花筆筒,藕粉色兔耳朵茶杯,小收音機,幾本書和小盆栽,還有些女孩子喜歡的可愛擺件。
許織夏平躺著,思緒拉得很遠。
青春期的男生不知分寸,夏天女生薄校服裡透出的內衣痕,和不甚染紅校褲的經血,都會成為他們調笑的由頭。
受男生影響,女生私下交流也藏著掖著,悄悄說那個來了,仿佛月經是秘密,泄露出去很可恥。
初中月經初潮後,許織夏也不例外有了羞恥心,但她在意的不是校園裡的男同學,隻有面對紀淮周時,才會難以啟齒。
“跟哥哥有什麼不能說的?”他當時特意捉她過去談話,明白告訴她不用羞恥,說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片,潮汐每月一漲的海。
“生理期了要告訴我,我不管你誰管你。”
“好。”
她乖乖點頭,結果這人又接上後半句話:“不要被我逮到你吃冰淇淋和西瓜。”
許織夏望著房梁,始終沒有睡意。
她的內衣,她的衛生巾,除了周清梧,都是他買的。
那晚許織夏想到很多小時候的事,想到他們住在同一個房間的那些年,每晚睡前,她都想要聽他講故事。
想到他排隊給她買糖畫,每天給她拎書包,接送她上學放學。
有回體育課,場地離高中部教學樓近,她在自由活動的時間跑到他的班級去,躲在後門偷偷看他。
那堂他們是自習課,他也不寫作業,就懶洋洋靠在那兒看課外書,一下就發現了她,隨後面色淡然的臉上意外地笑了,招招手,叫她過去坐,接著陸璽哥就被趕走。
她喜歡夏天的夜晚,在院子裡乘涼時吃冰西瓜,小手摟著半隻西瓜,握著勺子一口一口舀到嘴裡。
也是那個年紀。
某天夏夜,蟬鳴清脆,屋裡空調風輕輕地吹。
她惦記著那半隻挖了幾勺就被他沒收的西瓜,睡不著,半夜輕手輕腳下床,偷摸到廚房,從冰箱裡把西瓜抱出來。
她就這麼開著冰箱門,朝著一面冷氣縈繞的光,蹲在地上偷吃西瓜。
“甜不甜?”悠闲的聲音在她耳後響起。
小孩子反應遲鈍,她臉頰鼓鼓地嚼著,口齒含糊又軟糯應聲:“嗯,甜……”
鹿眼裡滿足的笑意在回眸望見少年時,瞬間萎了下去,變成了心虛。
廚房黑燈瞎火,冰箱冷藏室的光源照著她那張小團子稚氣的臉,和她身後,噙著笑的少年。
他短發睡得潦草,身上是背心短褲,撐著腿,她抱著西瓜,窩在他敞開蹲下的腿間,人都沒他一半大。
她小心翼翼覷他:“對不起哥哥,我太餓了……”
“不是太饞了?”他笑。
廚房的地面有他們的剪影。
那晚她突然發現,原來犯錯是可以不用挨罵的。
意識漸漸迷糊的時候,許織夏又隱約回想起了最遠最遠的那天,她扯著他的手,問他,能不能跟你回家……
她不要愛人,她隻想要哥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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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今今——周楚今小漂亮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