比起強留身邊終而不得,如今的周清梧放低了所有期許,哪怕隻是旁觀孩子開心長大,她也願意。
周清梧含著笑,聲音在喉嚨裡微微哽咽,不答先問:“寶寶以後,還願意跟阿姨講話嗎?”
許織夏似懂非懂,但點了頭。
周清梧眼眶發燙,沒說話,摸了摸許織夏的腦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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紀淮周弓著背,胳膊搭膝頹然坐著,目光落在鞋邊的模型飛機上,靜靜緩釋小姑娘離開後,伴隨而來的落差。
夕陽將白牆染成了橙紅色,江南小鎮的黃昏,有著靜謐感,也放大了孤寂和清寡。
時間長久長久地過去。
在太陽就快要墜入地平線,院子即將蒙上一層青灰之際,紀淮周終於準備起身,可有可無地抬了下眼。
院門在那一秒鍾驀然被推開,逆著熱烈的落日餘暉,一個小小的身影隨著光湧進來。
玫瑰粉的裙擺揚出漂亮的弧度,小女孩兒飛奔而來,周身都是燙金的光暈。
紀淮周一時怔住。
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去而復返,跑回面前,笑眼靈動,紅潤的嘴唇彎起來,露出一部分齊整潔白的牙齒。
四目相對良久,紀淮周才有聲音:“怎麼回來了?”
許織夏眨動著長長的睫毛,帶著喘氣,純真又軟萌:“陪你……”
紀淮周雙手撐膝,保持著剛剛預備站起的坐姿岿然不動,不得不承認,當時連他都陷入了木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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隻不過他總有一副偽裝的假面。
“我不要陪。”
“要的。”
許織夏明閃閃的眼裡有點小倔強,交融著小孩子的稚氣和柔軟,溫溫順順對他說:“哥哥也是一個人……”
紀淮周眸光閃爍,在這句話裡靜默了半分鍾之久,又不易察覺地做了個深呼吸,但似乎最後也沒能沉住防線。
他伏下臉,不由笑了。
“哥哥……”
“在。”
“我可以回來住嗎?”
“今天不給住。”
紀淮周說著,抬回起頭,在許織夏眨巴眼睛委屈的注視下,他慢慢悠悠,拿腔拿調接著出聲。
“隻能每天。”
“你住不住?”
他渾身帶刺她也情願投入他的懷抱,那他瘋長出血肉又有什麼關系。
第13章 海棠依舊
有人滿身荊棘,有人依然偎近,被她咬過的那隻手還是會來牽她。
各自墜落,又被彼此的光輝託起,兩個靈魂無聲約定好了一起出深淵,再愛一次這個世界。
畢竟光亮從不隻因為太陽。
周清梧擇日便上電力部門開戶,聯系裝修和家居公司,將紀淮周這房子裡的家具大換血,廚房,堂屋,書房,衛生間,裡裡外外都翻新過一遍,連年久的木樓梯和地板都全部替換。
甚至重金定制了兩張小葉紫檀床,擺在臥室窗戶的一左一右。
紀淮周不阻止,由著周清梧折騰,他自己無所謂,但小孩兒怎麼也得給她住好的。
隻在周清梧翻被套理衣櫃時,他一句調笑:“您怎麼不把這兒夷為平地重起高樓呢?”
周清梧瞧他兩眼,聲稱,苦了誰也不能苦了她女兒。
但其實她同時也在心疼紀淮周,隻是過去因著小姨的身份,周清梧能照顧勸導,卻不好管教他。
如今他自願收斂鋒芒,周清梧也就把他當自己兒子管著了。
“這個暑假過去,寶寶就該上小學一年級了,我們準備送她去行舟,正好你們住這裡,方便得很。”周清梧鋪開冰絲席到床墊上,“阿玦,你陪妹妹一塊兒上學去。”
紀淮周抱臂倚著窗框:“我也上小學一年級?”
周清梧失笑,佯嗔道:“高中!行舟中學和附小在同個校區!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嘴這麼貧?”
紀淮周沒說話,嘴裡叼著根許織夏嘬過一口但不喜歡的桃子味棒棒糖。
“早和你講過的,戶口落到小姨家,小姨再向校方遞份申請書,你在港區讀的那所中學是band1,肯定符合內地高中資格,隻要能過入學試。”
周清梧語重心長:“你再想想。”
“不用想了。”
紀淮周不帶遲疑,在周清梧抬頭想再勸時,他雲淡風輕接著說:“您做主。”
周清梧都沒反應過來,過片刻一笑:“跟妹妹學會聽話了?”
“這不還欠您人情麼。”紀淮周不可置否。
“這人情你就欠著吧,以後都還給我女兒。”周清梧說著笑,走到他面前,半是欣慰半是煽情:“本來我是真放心不下寶寶,現在看來,或許你們在這裡互相陪伴,才是最好的決定。”
紀淮周闲闲含著棒棒糖,偏過臉,目光從窗外落下去。
院子裡,許織夏抿著一支他買的兔子糖畫,和小橘貓一起蹲著,觀察他做的那隻模型直升機。
HB621。
這是許織夏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禮物。
紀淮周想到許織夏來的第一晚,他說,不放心就帶走。
那時他沒想到自己會在今天說——
“一小孩兒,我還管得住。”
周清梧笑說:“還是讓妹妹管著你點兒吧,她比你乖。”
紀淮周和許織夏的戶口就這麼同時落到了明家。
戶口簿上,紀淮周的名字是周玦,他給自己起的——小名阿玦,隨母姓。
而許織夏的名字是,周楚今。
許織夏自己喜歡,因為是哥哥花錢給她算的。
蔣驚春也贊不絕口,說“今可休思”四個字用得妙,周也算是隨了周清梧的姓。
當晚躺在被窩裡,許織夏清澈的眼睛還在黑暗裡眨著,聲音溫軟地問:“哥哥,什麼是今可休思?”
另一張床上的紀淮周闔著眼,好像在思考,又像是在睡夢中迷糊,靜了好一會兒,他才慢悠悠出聲。
鼻息慵懶,像微風吹過深夜裡的花:“今可休思就是……”
“小尾巴有家了,再也不是沒人要的小孩兒了。”
許織夏貼著枕頭,臉蛋朝著他床的方向,月光照進他們的窗,像一扇時空門,在兩床間的地板上復刻下窗格雕花的影子,有兩雙拖鞋踩著月影,一雙大的,一雙小的。
許織夏乖乖閉上眼,想著他這句話,她唇邊笑意淺淺,很快入睡。
那是在兒童院不曾有過的安穩。
終於她一天比一天踏實。
那天起,紀淮周真正意義上多了個妹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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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禧年代,經濟處於世紀之交,各家族財團鋒芒畢現,論財力,當時公認勢頭最猛的,當屬南粵邵家,京市盛家,港區賀家,以及祖籍滬城的英國紀家。
四大資本,各自獨秀。
江南地區相比之,算是花堆錦簇,沒有幾家獨大的現象,雖然同樣有四大家——滬城首富喬家,杭市首富陸家,金陵第一書香門第蔣家,和欲識金錢氣的徽州商富沈氏。
但不盡以財力劃分,皆是名門望族,遠離政治中心,格外低調。
例如明氏集團,商業競爭力也並不遜色。
然而許織夏和紀淮周卻選擇了共同生活在這個叫棠裡鎮的,寂寂無聞的小鎮子。
就在南渡口的那間院子裡。
當心有歸屬,人就會想要在此棲息。
那個暑假,他們還是和之前那樣,白天去書院,夜晚就回到他們的小院子裡。
小院不再荒涼,除去雜草,擺上一套戶外圓木桌椅,周清梧還放了很多盆栽。
後來紀淮周自己又用磚瓦,圍著那面白牆砌了個兩米長的花池,種植了一片不知名的小花苗。
院門開著,他坐著矮凳岔開腿,上身一件黑色背心,收著勁瘦腰腹,撈磚時手臂繃著勁,肌肉線條緊致。
他戴著雙黑膠防護手套,一張漂亮的臉,手上卻幹著糙活,性感中帶著危險感,像一隻馴化過的野狼,摸不準他身上到底有無留有原始的野性。
許織夏和小貓一起蹲在廊檐下的陰涼處,握著小棍子在地面劃拉,自言自語喃喃著。
“小……橘……”
“周……楚……今……”
紀淮周告訴她,九月份他們要一起去學校,她不能再隻跟他一個人交流。
於是許織夏懂事地自己開始練習講話。
許織夏揚起臉,望見紀淮周,七月的陽光下,他的額鬢滲出一層細汗,有幾絲碎發落下來被蹭湿。
許織夏立刻進屋,過半分鍾,舉著她的小涼傘,又從屋裡跑出來,傘面在紀淮周頭頂遮下一片涼意,小橘也擠進陰影裡。
“哥哥……”
紀淮周勾唇一笑,沒抬頭,“嗯”著應聲。
門外一陣克制不住的騷亂,許織夏越過傘檐望出去,看到幾個路過的姐姐捂著嘴,偷看她哥哥,一副心潮澎湃的樣子,還有人悄悄舉著手機。
許織夏歪著臉疑惑,不得要領。
紀淮周有時很壞,會把說明書攤到許織夏的腦袋上,邊看教程邊拆磷酸二氫鉀。
他們的身高差,她很適合當他的可移動小桌子。
許織夏老老實實頂著,眼珠子一會兒瞟向花池的小花苗,一會兒向上瞟他,乖聲乖氣問:“哥哥,這是什麼花?”
紀淮周將兌過的水倒入灑水壺,似乎是分神了幾秒,才不著痕跡地回答他:“羅德斯。”
他低下臉,“想養麼?”
許織夏新奇地蔓延開笑意,很想點頭,但腦袋被那張說明書封印住了,隻好望著他滿眼委屈。
紀淮周看得笑了,方才那一絲陰鬱煙消雲散。
他取下說明書,把水壺遞給許織夏。
那時他也無法保證,來自肯尼亞的玫瑰花苗,能在這片土地上存活。
許織夏開始每天有了屬於她的使命。
喂小橘,給花苗澆水,去書院學習。
那天紀淮周去行舟參加入學試,許織夏自己聽話地和阿公阿婆在書院裡。
蔣驚春不僅教許織夏識字,也教她道理,他有句話常掛嘴邊:“我們做人啊,要以終為始,行事前得先思考,明確你的目的,然後再去做。”
“這個‘終’就是你的心願,你想要在秋冬收獲什麼果實,就得在春夏播什麼種子。”
天井陽光明媚,開放堂屋下,許織夏微微張著嘴,聽得一愣一愣。
蔣冬青總在他不由自主講大道理時,走出來笑懟。
“你老給人孩子講這些,我們今今都聽糊塗了。”蔣冬青將一杯清涼的酸梅汁放到許織夏面前,揉揉她頭:“是不是?”
許織夏伏在八仙桌上,捧起書本,擋住半張羞澀的笑臉。
“大智若愚,大智若愚。”
蔣驚春笑了幾聲,同樣稱呼她以名字:“今今,你的終是什麼呀?”
許織夏烏黑的眼睫毛一扇一扇,一知半解。
她認真想了想,如果終就是心願,那她想要……和哥哥永遠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