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孩子彎翹的長睫毛抬起,隨即呆懵住。
少年雙手抄著褲袋,黑衣短褲球鞋,一路走進院子裡。
“阿玦!”周清梧見他來了,眉開眼笑迎上去:“我們在商量名字的事,我怕寶寶自己坐著無聊,想讓你過來陪陪她。”
周清梧說:“你帶妹妹去玩會兒吧?”
紀淮周看過去。
椅子大,小姑娘坐在一張太師椅裡,很小一隻。
她穿著玫瑰粉小裙子,頭發有人給她梳了,編著可愛的雙魚骨辮,發尾在耳下方盤了盤,用兩個小花朵發圈扎住。
臉蛋白淨,有著這個年紀的呆萌,像個漂亮的洋娃娃。
不再是跟著他時,披頭散發的樣子。
“嗯。”紀淮周斂眸應了聲。
但許織夏沒和以前那樣立刻跑向他。
周清梧都奇怪了,蹲到她面前問:“怎麼了寶寶,半個月沒見,不認識哥哥了?”
許織夏抿抿唇,有些別扭地垂下頭。
“走了。”
聽見他輕描淡寫催了句,許織夏才慢慢滑下椅子,溫順地走到他邊上。
白牆黛瓦,小橋流水,河面時而有垂絲海棠落下新的花瓣,時而有搖橹船劃過蕩起水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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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織夏踩著青石板路,時隔半月又跟著他在這裡散步,隻是走路,他們誰都沒跟誰說話。
經過一張石板長椅,他坐下。
這個高度許織夏正好能直視他的雙眼,許織夏埋下了臉,帶著犯錯後的心虛和羞愧,不敢看他,手指偷偷揪著自己裙子上的小花。
一聲不響,生疏得明顯。
氣氛一陣僵持。
紀淮周瞅了會兒面前的小孩兒,狀似不在意,主動開口打破沉默:“不想跟我講話了?”
小朋友心思簡單,沒什麼彎彎繞繞,隻有滿心的哥哥不要她了,哥哥也討厭她了。
所以他一出聲,許織夏鼻子就酸了。
他還願意理她。
許織夏癟了癟嘴巴,眼底瞬間泛起一圈湿紅,糯糯的哭腔帶著自責,眼淚一下子繃不住了隨著嗚咽聲掉下來:“哥哥對不起……”
紀淮周難得明顯地怔愣住。
她看起來很愧疚,也很難過,淚水一連串衝到下巴,哭得嘴唇都在顫,好像犯了天大的錯誤。
紀淮周逐漸意識過來,她是以為那晚咬了他,他也和別人一樣生氣了。
難怪不搭理他呢。
許織夏哭得很委屈,紀淮周反而笑了下。
等她哭過一陣了,他才噙著笑說:“原諒你了。”
許織夏淚眼汪汪看著他,哭聲漸弱,抽抽搭搭喘著氣。
他撐著腿俯身離近了些,深邃眼瞳裡有了那麼幾分似有若無的正經:“哥哥也要跟你說對不起。”
在許織夏茫然的眼神下,他說:“那天兇你了。”
許織夏一哭鼻尖就通紅,她抬起手背抹了把眼淚,剛剛哭猛了,聲音軟乎乎的還在哽咽:“沒關系……”
她真的很好哄。
紀淮周懶洋洋問:“能和好麼?”
“嗯……”許織夏點點頭,鼻音濃重。
旁邊一道青石板橋,綠水岸邊,幾株垂絲海棠開得粉靨含笑。
一個身穿長衫的算命先生剛好從橋上經過,目光定在紀淮周身上,扶了扶圓框眼鏡。
“小兄弟,你有富貴之相啊,要不要測個吉兇?”
紀淮周斜睨過去。
算命先生握著杆幡下橋,三兩步邁到他們跟前,煞有其事:“我錢半仙曉陰陽,通天地,今日上清誕辰,隻收你一百卦金。”
紀淮周掃了眼錢半仙的布幡,上面畫著黑白太極圖,寫著:測算姻緣風水,配卦起名……
他挑唇懶懶一笑:“我付你一千。”
錢半仙眼都亮了,連道三聲好,又見他下巴朝著身邊的小女孩兒揚了下。
“給我妹妹起個名字。”
錢半仙喜不自禁:“起名是要緊,名字影響人的磁場,名字決定命數啊!”
“她將來要是過得不開心——”紀淮周拖腔帶調,話還沒說完,眼神跟著陰冷下幾度,唇邊要笑不笑:“我找你算賬。”
錢半仙忽然一下再笑不出。
錢難掙屎難吃。
“真狂……”
錢半仙嘟哝,為錢折腰,背袋裡搜出筆和紙,忍氣吞聲遞給他:“你的名字寫下來,還有你和妹妹的生辰。”
紀淮周也闲著,還真接了過來,第一筆剛落半,突然剎住,隨後筆畫若無其事一轉,龍飛鳳舞地寫下“周玦”兩個大字。
“周玦。”錢半仙念了遍,隨口懷疑了句:“這是你名字嗎?”
紀淮周把本子和筆丟回去:“你管呢?”
許織夏半握半抱著紀淮周的胳膊,一抽一抽吸著鼻子,悄悄窺看錢半仙。
他看著本子上的字眉頭緊鎖,一會兒摸摸下巴,一會兒用筆撓撓耳背,一會兒塗塗畫畫,不知道在琢磨什麼。
轉瞬他睜大眼睛,靈光一現道:“周楚今,這個名字好!”
周楚今……
聽是好聽,但紀淮周就愛沒事找事,不讓人順心:“哥哥兩字,妹妹三字?我看你們這些算命的,也沒多講究。”
錢半仙脫口反駁:“你妹妹生命之氣為奇,就得三個字,否則陰陽不和!這是易理象數,懂不懂?”
紀淮周哼聲冷笑。
錢半仙來勁了:“真要講究,一輩二,一輩三,你就得是二字!”
“這叫長兄如父!”
紀淮周腦袋歪向另一邊:“聽懂了麼,小尾巴?”
許織夏懵懵搖頭。
紀淮周解讀:“他說哥哥就是爸爸。”
許織夏微不可聞地“啊”了一聲,剛哭過的眼珠子晶瑩剔透,模樣稚氣,望著他一臉困惑。
“哥哥你總不怕了吧?”紀淮周欠欠一笑。
許織夏可能也沒聽懂他真正的意思,他逗她,她就跟著彎彎眼睛,鹿眼顯得她憨憨的。
錢半仙自顧自揮筆,洋洋灑灑書了兩行字,而後將那頁紙撕下來。
自己頗為滿意地欣賞了遍,再拿給紀淮周看。
【淮水悠悠,智周萬物】
【楚楚知微,今可休思】
紀淮周眉心不易察覺地跳了下,眼風上揚,總算給了錢半仙個眼神。
猝不及防被他拿正眼看,錢半仙反倒不自在了:“看我幹什麼,還付不付卦金?”
紀淮周淡笑著,折了折那張紙。
慢慢悠悠答:“好說。”
市井街坊寧靜卻有活氣,長巷飄香,古銅鈴鐺清脆聲響,有二八槓自行車顛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。
許織夏跟著紀淮周回到了那間小院。
過去半個月,這裡已沒有了她生活的痕跡,明家偌大敞亮的別墅讓許織夏感到擁擠,而這逼仄的小房子,許織夏卻能得到一種豁然的心情。
可是也好空洞。
好像這裡除了他這麼一個人,其他什麼都沒有。
小橘貓趴在院裡的一把椅子上曬太陽,悠闲朝她擺尾巴,許織夏愣了會兒神後,臉上肉眼可見地溢出驚喜。
哥哥真的帶小貓回家了。
螺旋槳飛速運作的噪聲從天而降,蹲在院子裡用手指頭摸貓耳朵的許織夏昂起臉蛋,驚奇地看到天空中飛著小小的一架模型直升機。
還是小女孩兒喜歡的藕粉色。
二樓雕花木格的窗口,少年倚著窗框,手裡控制著手柄,從高處看向她,眼裡笑意慵懶,說,上來,教你玩兒。
許織夏從未如那天下午那樣如此愛笑,她陰暗童年裡的太陽似乎在漸漸升起。
但與此同時,棠裡鎮的太陽也在漸漸西下。
黃昏時分,周清梧出現,要帶許織夏回去了。
“寶寶,我們回家吧。”
許織夏被周清梧牽走的時候,頻頻回頭。
少年獨自站在院子裡,那架模型飛機降落在他鞋邊,螺旋槳的噪聲消失了,四周陷入悄寂。
她能回家了,那哥哥呢?
哥哥也沒有家。
走出院子,周清梧關上院門,許織夏的笑容也被關在了那個院子裡。
許織夏又變回一直沉默的狀態,跟著周清梧出了棠裡鎮,周清梧替她拉開車門,許織夏卻遲遲沒有坐進去。
她慢慢地,把小手從周清梧指間抽了回來。
周清梧察覺她異樣,立刻蹲下來。
在別墅這半月,她並未敞開自己,卻不再如之前那般排斥了,她很聽話,比任何同齡的孩子都要懂事。
但剛剛,她明顯抗拒。
“怎麼了,”周清梧輕輕捋她散亂的鬢發到耳後:“寶寶不開心了嗎?”
許織夏低著頭,人又蔫巴了。
別扭好半晌,她終於發出一絲很弱的聲音:“阿姨……”
這一聲阿姨始料未及。
周清梧驚訝一段時間過後,忙欣喜應聲。
她沒有喚媽媽,可這是相見以來,她第一次主動開口和她講話,周清梧內心依舊感動和欣慰。
或許是因自己即將的不乖而惶恐,許織夏不敢看周清梧的眼睛,唯唯諾諾地把話說了出來。
“……我想和哥哥住。”
周清梧心髒當即咯噔了下,錯愕在那裡。
她沒在孩子面前表露情緒,耗費了些時間平復心情,而後依舊溫柔,問她:“能告訴阿姨為什麼嗎?”
許織夏小心翼翼,對上周清梧探究的目光。
她含著點鼻音,呢喃。
“沒人陪哥哥了……”
周清梧眼波輕漾,頓時忘了反應,好像掉進了小孩子那雙幹淨純摯的眼睛裡。
她因高危障礙性生殖異常終身不育,但很多年前,她也有懷過一胎寶寶,預產期和許織夏的生日是同一天。
人難免有執念,從收到許織夏身份資料的那一剎那,周清梧就打心底裡認定了——
許織夏就是她那未能出世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