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熙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見了他,聲音都小了:“……大哥哥,我可以和你們家小漂亮交朋友嗎?”
紀淮周瞥一眼糖畫鋪,視線再瞥回去,不緊不慢:“考慮考慮。”
“下一個先給我,看看你心誠不誠。”
他不想排隊了。
再排下去小尾巴該醒了。
從小朋友那忽悠來的兔子糖畫拿到手裡,正要回去,紀淮周就接到了周清梧的電話。
“阿玦,我先帶寶寶回去了。”
紀淮周步子冷不防停住:“現在?”
“對,我們上車了。”
反應好些秒,紀淮周似乎才理清楚狀況,隱約其詞:“她願意?”
“是啊,她答應了。”周清梧愉悅地說:“太好了,回訪順利的話,收養證明和戶口什麼的這半個月就都能落實下來。”
事情發生得措手不及,紀淮周半垂下眼,看著手裡那支兔子糖畫,眼底情緒復雜。
昨晚之前還在纏著他的小孩兒。
今天已經不需要他陪了。
“你呢,阿玦,回小姨那兒住吧?”
心髒又泛起一陣即將缺血的悶堵感,紀淮周緩了緩,繼續邁步向前:“不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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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門不過二十分鍾,再回到那間屋子,環顧每個角落,沒有人,空蕩蕩的,許織夏的行李袋和垂耳兔書包也都不在了。
周圍寂靜,他竟然感覺到了冷清。
紀淮周沉沉呼出一口鬱氣,似乎是接受了眼前的情況,早餐和糖畫丟到桌上。
無關緊要,隻是回到原始。
當晚紀淮周就回到了床上睡,隻不過夜不能寐,思來想去可能是睡慣了地鋪的原因。
但耳朵總覺得它自己什麼時候就能突然聽見那麼一聲哥哥。
躺不住,天一亮紀淮周就出門了。
到早茶鋪,阿嬸見他來了就去掀籠屜,一邊給他裝一邊象徵性笑問了句:“兩籠燒麥一瓶牛奶?”
紀淮周下意識“嗯”聲,去兜裡掏錢的時候反應過來,語氣平淡,不著痕跡:“一籠。”
他拎了早餐袋就走,走著走著後知後覺不是回去的路。
抬眼一看,一塊“修齊書院”的匾額。
紀淮周一扯唇,氣笑了。
他多少有點毛病。
“陸哥,你癲了!”
“這回肯定能把我爸氣得連夜殺過來,哼,根本難不倒我。”
“不是啊陸哥,你炸了校長辦公室,會被抓進派出所的,到時候警察要傳喚陸叔了!”
“那不正好?”
“……”
陸璽話說完一扭頭,迎面撞上紀淮周。
他嚇得往回一個彈跳,站穩了又死要面子立刻抬頭挺胸,鼻孔朝天,警覺地瞪過去。
紀淮周正好當時情緒不太好,黑睫壓著如同浸了冰水的眼。
對他而言陸璽不過是隻紙老虎,就這膽都不用拿槍抵著頭,一個眼神他就能跪下求饒了,扔到港區去活不過三分鍾。
陸璽不知他想法,眼球左右晃過,確定妹妹不在,於是咳了兩聲,仍舊裝腔作勢:“不該說的別說,我可警告過你了,懂?”
紀淮周感覺自己聽到了一句“我警告你,你被警告了”。
他勾唇一聲淡哂,含著嘲弄,嗓音散漫:“你能把我怎麼樣呢?”
他的輕蔑激怒了陸璽,但他眉眼自帶的孤傲匪氣又讓陸璽敢怒不敢言。
打不過他,陸璽窩火,隻能發瘋:“我不能!我能把你怎麼樣!我隻是缺大德罷了!我能怎麼辦!我這一生作惡多端,對不起行了吧!我又沒錯!我就要炸校長辦公室!”
旁邊有個老實人瓶子:“陸哥你也隻是想要引起陸叔的注意,但是陸叔太忙了……”
心思被戳穿,陸璽惱羞成怒:“沒錯!我就是要得罪所有人,我就是要找存在感!有病犯病,都別活了!”
紀淮周第一次見到這種神經。
他面無表情開口評價:“犯賤。”
陸璽急氣攻心:“你帥你出手幫我啊!你真有辦法我認你做大哥!”
頃刻後,紀淮周慢條斯理:“學著點。”
他黑藍眼瞳裡射出的目光有著直扎人心的尖銳,陸璽頭皮像被針灸了下,突然發麻,但硬氣:“來啊!”
紀淮周唇邊倏而掠過一絲冷笑。
他講了句話,陸璽還沒來得及細品,先感受到一股強勁的力,猛烈地當腹而來。
他瞬間瞠目失色:“我——”
“草”字剛有口型,陸璽踩在水岸邊石板的腳尖一仰,重量帶著他的人直往河面沉。
咕咚落水隻用了一秒。
下墜的這一秒卻又仿佛被拉得很長。
陸璽震驚地看著少年似笑非笑的臉逐漸遠去,腦子裡回蕩著被他踹下去前,他那句耐人尋味的話……
“人們隻會懷念死人。”
那瞬陸璽竟冒出個不合時宜的想法。
——又他媽被這哥帥到了!
在一聲聲“救人啊”“有人尋死了”的吆喚中,紀淮周漫不經心轉過身,走時右手下意識往邊上一撈。
捉了個空。
紀淮周停頓,低頭去看,那小孩兒不在。
回過神,紀淮周舔了下嘴角,自嘲一笑。
行,他也犯賤。
-
許織夏被周清梧帶回去後,如此過去幾日,紀淮周都沒有許織夏的消息。
隻有一個周末,周清梧給他打了通電話,關照他近況的同時,告訴他,許織夏的收養證明辦得很順利。
“寶寶特別乖,每天吃飯都很省心。”周清梧語氣歡喜,飽含笑意:“她好像蠻喜歡喝牛奶的,你小姨父的朋友在新西蘭和澳洲都有牧場,我喊他安排空運鮮牛奶了,不曉得寶寶愛喝哪個。”
桌上擺著手機和幾件工具材料,臨河的夜風吹進窗格,燭光輕跳,掀動了兩頁燭臺下壓著的圖紙。
紀淮周靠著椅背,手裡拿著兩片巴沙木,借著光暈對比檢查,聞言隨口說:“隻要不是豆漿。”
話落他頓了一頓,又若無其事接著手上的動作。
聽起來她在別墅過得很不錯。
以後她就是明家錦繡堆裡的小公主,比跟著他在這偏遠的小鎮強,尤其他這裡,電都不通。
“寶寶不喝豆漿?”周清梧恍悟,嘆氣說,早知道之前給他們送早飯的時候不買豆漿了。
紀淮周沒說,其實豆漿她也會喝掉,隻是喝得很勉強。
“現在她還不願意講話。”周清梧說:“而且她對你小姨父有點犯憷,上回也咬了他,我估摸著是他讓寶寶想到親生父親了……她生父肯定對她不太好。”
不過周清梧態度樂觀:“父女感情要培養,慢慢來吧,你小姨父這會兒在翻字典呢,寶寶再用舊名字不太合適。”
“不和你講了,我看看去,你也早點睡……”
周清梧的電話剛斷開,就無縫進來一通新來電,紀淮周瞥了下,境外號碼,還算眼熟。
手指一滑,接通了。
“哇!二哥,總算搞到你新電話!”
“一個億的支票你就留在港區了?丟掉都不回來?不要啊,沒你好無聊的!”
“聽講你在杭市養了個小baby,好野啊你……”
紀淮周無情掐斷了通話。
聒噪的粵語聲一消失,屋子裡重歸安靜。
巴沙木片扔回桌面,脊背一卸勁,人就像被抽走了氣力垮進交椅裡,紀淮周後頸硌在椅子搭腦上,頭昂著,沉沉闔著眼。
很奇怪,他竟有悵然若失的感覺。
人的生命是一座巨大的迷宮,他倦怠消沉一步都不想再邁,但勉為其難陪她走了一段,不知不覺,從一個狀態脫離到另一個狀態。
他感覺到了活著。
如今她的路口到了,他回到原點,空氣裡都是完成目標後失去意義的空虛感。
他依舊獨來獨往,或許活著隻是那幾個瞬間的錯覺。
冷清清的屋子裡,一聲“喵嗚”的低叫忽響。
紀淮周眼簾緩緩半揭開,看到窗臺蹲著隻小橘貓,不知道是蹬著哪面牆瓦跳上來的。
它背部有塊心形花色,是小尾巴投喂過的那隻。
-
那幾天逢中考,又過一周,正是夏至。
夏至日的陽光湧入市井每個角落,漫進敞開的窗,將桌面浸透得一片明媚。
柔光裡,一隻模型直升機穩穩立在桌上。
精致的小3D藕粉色塗裝,尾翼有串字符:HB621。
安裝完電源線,紀淮周把遙控手柄放到桌面,起身離開房間時,蜷他腳邊睡覺的小橘貓醒過來,跟著他下樓。
紀淮周從前屋的桌上撈過一盒貓罐頭,指尖勾住環,邊向院子走,邊拉開鋁皮蓋。
兜裡有振動。
電話接通,手機舉到耳旁,聽著周清梧的說話聲,紀淮周把打開的貓罐頭擱到檐廊下。
“阿玦,我帶寶寶來書院了。”
紀淮周動作止住,一時保持著弓身的姿勢,小橘貓湊過去舔罐頭,時不時舔到他的手指。
修齊書院,開放式堂屋。
桌幾上一摞書籍,詩經楚辭唐詩宋詞,十分齊全。
“思柔不好。”蔣驚春手裡卷著本書,老花鏡掛在鼻子上,貓著眼細細思量,不滿意搖頭:“太小家子氣。”
蔣冬青洗了盤荔枝出來,好笑詬病:“照你這麼翻下去,孩子都長大了,名字還沒呢!”
周清梧莞爾:“明廷也這樣,這個不好聽,那個寓意不行,在書房坐了好幾晚,最後說來找你們把把關。”
“小姑娘怎麼能隨便。”蔣驚春理所當然。
明廷贊同地笑了笑,不說話,挽起襯衫袖口,伸手去給女兒剝荔枝。
“今天寶寶生日,想把名字定下來。”周清梧說:“其實安身立命,歲歲平安就好了。”
蔣冬青一拍即合:“清梧講得對!”
他們有說有笑,許織夏自己老實坐著。
她偶爾往天井望一眼。
院子裡天光依然亮麗,瓷缸裡的小錦鯉依然活潑好動,但那把搖椅空空的,再沒人躺著了。
許織夏安安靜靜的,不吵不鬧,雖然瞧著是個討喜的乖孩子,但卻更像是變回到在兒童院時候的模樣了。
孤零零,蔫蔫的,一朵沒有養分的花。
許織夏耷拉著眼,失神之際,進院門出現一個身影,晃入她的餘光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