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人交流,似乎沒有她刻板印象裡的可怕。
許織夏漸漸開始沒那麼拘束人群了。
夏至將至,夜晚蟬鳴清脆。
許織夏每晚都跟著紀淮周坐在院子裡乘涼,一人一張椅子,棠裡鎮的天空很幹淨,星星格外明亮。
隔壁不知道住著誰,一到點就開始聽CD機,播放來播放去都是羅大佑的歌。
“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,
改變了我們,
就在那多愁善感,
而初次回憶的青春……”
旋律隔著一堵青瓦白牆,許織夏都要聽熟了。
紀淮周闔眼靠躺著,偶爾會悠悠地用口哨跟著吹調子,聲音低沉,混著慵懶又松弛的氣音。
許織夏乖乖喝著牛奶看他吹,滿眼驚奇。
牙齒松開咬著的吸管,模仿他的樣子,結果臉頰都鼓起來了,隻發出呼呼的風聲。
紀淮周掀開眼皮,就看見小姑娘嘟著嘴唇,小圓臉白白淨淨,學得一臉正經,反而更像在賣萌。
被他饒有興趣地瞅著,許織夏難為情抿笑,趴過去,望著他眼神崇拜。
那幾日,許織夏前所有未有的踏實,而這個水鄉小鎮,成了她第一個感受到歸屬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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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鎮不算大,但有他。
-
命運瞬息萬變。
某夜,周清梧一通電話,便使得許織夏的心由晴轉陰——兒童院臨時要回訪,就在近兩日。
“明天我來接她,她必須得跟我回去了。”
手機在洗手臺面,周清梧鄭重的聲音外擴。
許織夏握著支小牙刷,軟毛抵住牙齒輕輕摩擦,笨拙但認真。聞言她慢慢停住,仰頭去望身邊的少年。
紀淮周也不易察覺地頓了下,不經意垂眸,視線落向腰際。
衛生間裡墜著一隻外接電源的小燈泡,暖色調的光落下來,照著小女孩兒的臉。
她含著口牙膏的泡沫,眼裡全是對他一個人的依賴。
不用說,紀淮周直接伸手關掉了揚聲,手機擱到耳畔,不給她聽到,若無其事接著刷牙。
“如果她不願意,你能陪一下嗎,阿玦?”周清梧在電話裡問道。
紀淮周動作利落,吐出泡沫單手漱了口,手指一勾水龍頭,水流衝下來。
他抬肩卡住手機,哗啦啦的水聲裡,他一邊衝洗,一邊可有可無地回了一聲。
“行。”
但許織夏隻聽到了這聲行。
那個年紀的許織夏,心髒是一面玻璃,擦一擦就能變得明亮,也能輕易破碎。
得知自己即將被帶走後,那晚她又睡魘住了。
爸爸惡狠狠地責罵,梁院長催命似的督促她服藥,院醫把針筒對向她,Felix惡作劇後陰笑……每張臉都在逼迫,所有的聲音亂作一團,像一隻隻惡鬼朝她亂抓,要把她拽下三途河。
“哥哥……”許織夏拼命奔跑,去找那個人,可到處都沒有他的身影。
她跌坐在地上,崩潰放聲哭起來,終於有了小孩兒該有的樣子。
“小尾巴……”
外面的聲音關在鍾罩裡,好遙遠。
許織夏聽不見,在那個臨界點,她條件反射猛地一口咬了下去。
一聲忍痛的悶哼。
許織夏渾身顫抖,齒貝用力咬合。
那隻胳膊硬實,甩開她輕而易舉,但卻一點沒使勁,由著她咬。
意料中的防衛遲遲未至,許織夏在驚嚇中平穩下來,淚霧混著蠟燭光,將眼前那人的面容朦朧覆蓋,她神情遲鈍,慢慢松了口。
少年狼尾發凌亂,為隱忍痛意,他眉頭緊蹙,繃硬了下頷,那雙眼睛掩在散落的額發下晦暗不明。
許織夏眼淚裹在眼眶裡,滿面潮湿。
以往應激時許織夏都會驚恐地躲到角落裡哆嗦,但此刻她隻是茫然看著他,頭腦麻木。
他右手腕的拇掌和腕骨相交處,咬痕觸目,兩個虛線半圓血紅。
這隻手沒避開,甚至還伸回來去捧住她下巴。
他伸手過來的瞬間,許織夏先緊緊咬住了下唇,嘴巴抿得牢牢的,像是給自己戴上了隻隱形的嘴套,保護他不再被咬到。
紀淮周逗小孩兒揉弄她的臉,揉得她腦袋微晃,食指和拇指又抵到她左右兩邊臉頰,捏了捏,把她的牙齒捏得松開,嘴唇都嘟起來,連哭都呆萌。
“小耶都沒你能咬。”
他嗓音有些幹啞,大約是睡眠中被她夢囈的哭啼鬧醒的。
松開她臉蛋,他一手湿津津的淚水,沒說什麼,起身去了衛生間,困懶的樣子稀松尋常,似乎對她這一口沒有所謂。
許織夏被他這麼一陣揉捏,回了點魂,頭腦漸漸從應激後短暫的意識障礙中抽離。
可她癟癟唇,轉瞬又湿紅了眼圈。
許織夏一抽一噎地從被窩裡爬出去,攀著桌沿,用自己稚嫩的胳膊去夠桌子角落的那瓶藥。
她費勁擰開瓶蓋,不太靈活地倒出一片。
淚水在眼裡晃動了圈,在她低頭去含手心的時候流下來,順著下巴滴到木板上。
紀淮周剛握著熱毛巾回到屋門口,就看到小姑娘乖乖吞下了那片白色藥片。
或許至今,這是她唯一一次主動吃藥。
“吐掉!”
他陡然肅聲,命令的語氣嚇了許織夏一跳。
許織夏已經咽下去了,湿潤的睫毛顫巍巍低著,不敢直視他的眼睛。
她自作主張吃藥,紀淮周莫名來了火氣,但見她一臉稚氣,他再不高興也都難以發作。
很奇怪,他會因為小孩兒太乖了而生氣。
紀淮周克制住自己的脾氣,過去給她毛巾,但還是不自覺沉著臉:“擦臉,睡覺。”
許織夏原本想認錯,可他又一下變回到了以前陰晴不定的樣子。
對他的膽怯復發,許織夏到嘴邊的話又不敢說了,小心翼翼接過毛巾,抹幹淨臉。
而後紀淮周就看著這小孩兒,一聲不吭抱起自己的枕頭,爬回到床上,蜷縮起小小的身體,老老實實的再沒有動靜。
明明之前每到半夜就要賴他這裡睡。
這是跟他鬧別扭了麼?
紀淮周準備問問她,總不能惹哭小孩兒。
但短效藥的鎮靜作用主要是有安眠成分,見效快,何況她吞了整片,紀淮周走近時,許織夏閉著眼,鼻尖還有哭紅的痕跡,不過眉眼格外安靜。
紀淮周便沒出聲。
翌日上午許織夏沒有如往常那樣醒來,而紀淮周後半宿幾乎沒有真正入睡,時刻關注她確定她沒有不良反應。
這回輪到紀淮周更換完畢衣褲,站在床邊等她醒。
因藥效,許織夏睡得很沉,臉蛋窩進枕頭裡,小孩子自然濃密的睫毛合著眼睑,完全沒有要醒的跡象。
連睡相都很溫順。
紀淮周鼻息輕嘆,俯身去給她掖被子,指尖碰到被套面料的剎那,他自己都愣了一下。
許織夏在紀淮周出門十分鍾後睜開了眼。
陰天,屋子裡光線低迷,地鋪空空的,紀淮周不在,許織夏的心情同樣低迷。
哥哥也不要她了……
許織夏離開陰暗的房間到院子裡,默默坐到平常和紀淮周一起乘涼的椅子上。鎮靜藥抑制神經遞質,過量服用導致她目前的狀態還處在一種呆滯的平靜。
這個院子其實很荒涼,沒有書院天井的魚缸和植物,隻有白牆下野生的雜草。
周清梧推開院門,就看到許織夏眼神空洞,一個人坐在陰天底下。
“寶寶。”周清梧一見她就笑起來,走過去蹲到她面前:“怎麼自己坐這兒呢,哥哥去哪裡了?”
許織夏臉又低下去了些。
她做錯事了,哥哥也不會喜歡她了。
……她總在做錯事。
小姑娘這副模樣,周清梧看得心疼:“寶寶是不是害怕爸爸?爸爸長得嚴肅,但其實是個很好的人。”
許織夏沉默。
“不想講話也沒有關系。”周清梧手指輕柔地梳順些她的頭發:“媽媽知道你以前在兒童院吃了很多苦,以後有人照顧你了。”
周清梧柔聲問:“跟媽媽回家好嗎?”
許織夏目光定在地面那塊邊角凸起的青石板上,石縫裡有雜草,因缺失養分而幹枯,和她一樣沒有活氣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。
許織夏點了點頭。
-
糖畫鋪子前,師傅一勺糖漿拉著糖絲,紀淮周冷臉看著一群隻有他半截高的兒童擠在前面嘰嘰喳喳。
他在隊伍最後面。
單手拎著早餐袋,一手插兜,站姿懶散,眉眼間有淡淡不爽的情緒。
瘋了吧。
他居然在這裡排隊給那個小孩兒買糖畫。
紀淮周呼吸都鬱悶,卻又沒一走了之。
師傅剛做出一隻蛟龍糖畫,有個頑皮的小男孩伸手就拿走了。
旁邊的小女孩跺腳:“陶思勉!這是我的龍!”
“我的,就是我的。”陶思勉笑嘻嘻就要跑,結果人多,一轉身龍尾巴撞掉了。
他傻眼,突然老實,把糖畫還回去:“你的龍。”
小女孩嫌棄看著糖畫,也不想要了,手背到身後:“你的龍。”
“你的龍。”
“你的龍!”
範師傅笑著勸架,說給他們重新做。
陶思勉心虛,見她叉著腰氣呼呼,主動聊天求和:“孟熙,你今天為什麼沒去學評彈?”
孟熙頓時苦著小臉:“那個小漂亮,她今天沒來聽我唱。”
“小漂亮是誰呀?”
“小漂亮就是一個漂亮的小漂亮。”
陶思勉若有所思,回過頭,迫於紀淮周的氣場,他沒敢抬頭,隻眼睛偷偷往上瞟:“是這個哥哥的妹妹嗎?”
小男孩自以為的悄悄話,紀淮周聽得一清二楚。
紀淮周斜睨過去,小女孩也正直溜溜仰望過來。
他這半扎狼尾,獸面耳骨夾,以及坎肩無袖背心外分明的肌肉線條,身上這些的野性已經足夠壓迫人,又頂著張敗類的臉。
帥得不像好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