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檢查結果不存在器質性病變,鑑別診斷是選擇性緘默,伴有成長經歷導致的創傷應激。”
“簡單說就是她隻有在特定場合才能正常說話。”
“——比如你在的時候。”
“你妹妹太小了,肯定是不建議直接藥物治療的,但她有急性應激,目前還不能確定應激源,情況太不可控,我開個短效鎮靜藥,一次服用四分之一片。”
“還是以心理疏導為主,能不吃就不吃……”
那一小瓶藥在紀淮周手裡,他的手揣在褲袋裡。
許織夏拉著他腕骨,跟住他出了醫院。
徐代齡同紀淮周講述診斷結果時,許織夏留在診療室內,他們雖回避了她,但許織夏知道,少年此刻揣著的那瓶藥,是給她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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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棠裡鎮時,天色已經暗下。
屋子裡支開了一扇窗,窗外有河流的水光,能望見遠處的河面浮蕩著片片垂絲海棠的花瓣,風很靜,桌上的燭火穩穩燃著。
許織夏換了身幹淨的睡裙,抱著枕頭,自己坐在地鋪上。
在這個熟悉的空間,她從昨夜就開始收緊的神經沒再那麼繃著勁,但又沒能完全放松。
她時不時扭過頭,去看一眼燭臺旁擱著的那瓶藥。
男生衝澡快,沒過多久,紀淮周就從衛生間出來,回到了房間裡。
他頭發湿漉漉,用塊毛巾一邊擦著,一邊往後撐了下手,在地鋪邊沿一坐而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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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額前幾縷發須還滴著水,不修邊幅甩了下,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,濺了坐邊上的許織夏一臉水珠子。
“嗚……”許織夏眼睛眯縫,聳了聳鼻尖。
紀淮周歪過臉。
這小孩兒皺著鼻子,默默低頭抬袖子蹭掉自己臉蛋和睫毛的水珠,嘴角向下癟了點。
他懶著腔調:“什麼表情,不跟我好了?”
那時候小貓跑掉,他就說,它不跟你好了。
換個孩子,眼下指不定要原話奉還。
但許織夏一點兒不記仇,軟綿綿回答他:“跟你好的。”
少年胡亂抹了幾下額發,似乎是笑了下。
“哥哥……”
許織夏很小聲喚他,紀淮周可有可無“嗯”了一聲,繼而聽見她小心翼翼地問:“我生病了嗎?”
紀淮周手上的動作頓了頓,看過去。
小女孩心緒的不安都寫在眼裡。
他的眼睛遮在半湿的發絲下,不由變得諱莫如深,剎那錯覺透過那雙眼睛,看到了自己的靈魂。
紀淮周微微地屏息斂氣,對視片刻,不知是對她說,還是在對那個人說。
“……別想了,你沒生病。”
許織夏原本暗淡的眼底出現了日出前的晨昏蒙影,漸漸明亮起來,有了眼瞳光。
她唇邊不自覺跟著漾出一絲細微的笑意。
彎彎翹翹的睫毛被弄湿了點,望著他輕扇,像是被他惹哭了,又被他哄好了。
她笑起來眼珠子亮閃閃的,兩條溪水又重新流動了,好像沒生病,就是最值得開心的事。
紀淮周也是第一次見她笑。
從港區遇見開始,她就始終處在緊縮的狀態,充滿不安全感,一間發霉的暗室關住了心髒,隻有陰冷和悽涼。
可她的開心又是那麼容易。
許織夏憧憬地望住他:“哥哥,那我可以不吃藥嗎?”
紀淮周輕抬眉骨:“沒生病吃什麼藥?”
許織夏揪著枕套上繡的小花,緩慢喃喃:“要吃的……院長媽媽會生氣的……”
她又細若蚊吟說:“每天都要吃。”
“每個人都要吃?”
許織夏晃了下頭,隻有她要吃。
紀淮周不作聲響,看向窗外似有水光倒影的天。
兩個落難者,誰都沒資格同情誰,但世界從眼前崩塌的時候,他的狼尾巴,似乎足夠這小兔子藏身。
至少可以捂著她的眼睛。
“哥哥……”許織夏又喚他。
等少年再看向她時,許織夏人往抱在身前的枕頭上伏了伏,她很在意他講過的話,因此有了點兒委屈的情緒。
嗫嚅問他:“媽媽真的不要我了嗎?”
上回他無所顧忌,說得那麼斷然,但現在對上這小孩兒期待的雙眼,紀淮周突然講不出了。
他沒回答,抓著毛巾最後撸了把湿發,輕描淡寫反問:“媽媽對你好麼?”
兩年的分離不算很久遠,但兩年對於一個不足六歲的生命而言,太長了。
或許是記憶模糊了,許織夏思索了會兒,才點點頭。
“爸爸呢?”紀淮周把毛巾甩到桌上,帶起的風撲得蠟燭那簇火焰搖曳。
屋子像個立體的水池,暗橙色的波浪蕩漾了幾下。
許織夏一回想起那個人,就感覺喉嚨被扼住,溺水了,呼吸困難。
小孩子不藏情緒,許織夏一局促就很明顯。
她低著腦袋,小幅度搖了搖,沒接收到少年投過來的那一眼端詳。
紀淮周不經意想到下午徐醫生的話。
目前還不能確定她的應激源。
紀淮周半坐半躺下去,精瘦結實的手臂向後撐著,手肘陷進枕頭裡,運動短褲下的長腿曲起一條。
他姿態懶散,靜思幾秒,問得隨意:“哥哥對你好不好?”
許織夏這回幾乎沒有遲疑,一下子抬起臉,迅速又用力地連著點了好幾下。
神情一本正經,別提有多肯定。
紀淮周有短瞬的怔忡,但她的反應實在太絕對了,他稍作思量,漸漸若有所思,沒壓住的唇角忽地勾起一絲括號。
他噙著笑,瞅住她:“不是說我。”
許織夏微微張口,不由發懵,眼裡都是迷惑和茫然。
不是他,那就隻有親哥哥了……可許織夏與這個親哥哥的感情少之又少,唯一的印象是,隻要有他在,小零食就永遠分不到她。
他是繁茂的樹,她是長年不見天光的根莖。
許織夏下巴在枕頭頂上壓著,好半晌都沒反應,答案不言而喻。
紀淮周看著她自己玩枕頭,眼神越來越深刻。
遠離了市區的鳴笛聲浪和燈紅酒綠,棠裡鎮的夜晚總是很柔靜,樹影婆娑,耳邊隻有蟲鳴和水流的白噪音。
蠟燭的柔光不明不暗,照在房間裡,呼吸都得到撫慰。
就像活在打噴嚏的時候,心髒停止的那一毫秒,他們還活著,但世間萬事都再與他們無關。
過去良久,紀淮周聽見自己靜靜說——
“以後我當你哥哥啊。”
第12章 海棠依舊
許織夏直愣愣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少年,小小地琢磨片刻,而後純真又愉快地點頭“嗯”了一聲,答應了。
小朋友的世界裡感情沒有分類,也許她根本沒懂他那句話的真意,但那個晚上,許織夏心裡有個聲音在說。
好喜歡哥哥。
此前他們每天從住處去到書院,再從書院回到住處,但日復一日的生活在那晚後有了不同。
有時晨起,紀淮周會帶許織夏出去散散步。
隻要放晴,街坊四鄰都會出來活動,岸邊那張古石象棋桌,天天有爺叔坐那兒對局,搖著蒲扇子,下了步好棋就合不攏嘴要顯擺兩句。
買菜的鄉鄰來來去去,總有那麼幾個圍著觀戰,提著籠子遛鳥的大爺也會停下來逗留。
如此又住了幾日後,棠裡鎮的居民就都知道了這對住在南渡口的兄妹,哥哥個子很高,長得比電影明星還俊,看著就是少爺脾氣。
但妹妹肯定是乖寶寶。
猜他們是蔣老先生的親眷,鄰裡見了就笑吟吟跟他們打招呼,也不管相不相識。
鎮子裡有間茶館,一到清晨就會傳出唱曲聲,許織夏每回經過,都能從那扇支開的雕花木窗裡看到個女人,一身旗袍,抱著琵琶,吟唱江南小調。
旁邊坐著個和許織夏年齡相仿的小女孩,似乎是女人的小徒弟。
她一臉索然,每次跟著敷衍哼了兩句後,就託著下巴開始偷懶了,又好動,老喜歡往窗外望。
許織夏就這麼和她對上了眼。
許織夏有種被抓包的慌張,視線下意識想要閃躲,先見小女孩噌的一下挺直腰背作優雅狀,梗著脖頸唱了起來,嘴唇一會兒圓一會兒扁。
小女孩衝她揚揚眉,好像在說,你看,我厲害吧。
許織夏好奇眨眼,抿住就要彎起的唇。
後來每天,兩個小姑娘都像這樣,隔著窗眉來眼去。
有天清晨散步到鎮口那間他們常去的早茶鋪,還離幾米遠,紀淮周突然不走了,坐到河邊的石板長凳上,吊兒郎當開著腿,胳膊支膝,人俯著。
“小尾巴。”紀淮周懶洋洋叫了她一聲。
許織夏眼睛亮瑩瑩的:“哥哥。”
他俯身坐著,高度正好能和她平視,紀淮周瞧著她,煞有其事道:“哥哥餓了。”
許織夏張了張嘴巴,聲音柔軟:“吃早飯。”
她那個眼神,好似真擔心晚一秒他就要餓暈。
紀淮周提了下唇角,從褲兜裡掏出張紙幣,遞過去,下巴朝她身後的早茶鋪一抬:“能幫哥哥買麼?”
“能的……”許織夏愣愣回答完,又愣愣把錢接了過來,才後知後覺心生膽怯。
但哥哥餓了。
許織夏慢吞吞,好不容易走出兩步,馬上就回來了,窘迫又為難地挨回到他身邊。
小腦瓜子亂亂的,她開始胡言亂語:“哥哥……錢過期了。”
紀淮周被她惹笑,歪著腦袋看她:“錢還能過期呢?”
許織夏不吱聲,小手攥著紙幣輕輕拉扯。
“哥哥就坐這兒,”紀淮周說:“不會丟下你。”
這句保證,許織夏很需要。
他如此講了,她才扭扭捏捏重新嘗試,一步三回頭地走向了早茶鋪。
許織夏站在高高的籠屜前畏首畏尾。
她心跳嘈雜,遲遲開不出口,還是阿嬸先掃見她,忙裡抽空過來問:“妹妹來啦,吃什麼,老樣子嗎?還是不要豆漿,要牛奶?”
許織夏緊繃著,過了幾秒,終於點下了頭。
早餐袋摟在懷裡,許織夏噔噔噔地往回跑。
紀淮周一直看著她,她衝過來的時候,他手臂向外打開了點,由著她撞進來。
這小孩兒腦袋在他身前擠著,紀淮周好笑:“睡覺鬼鬼祟祟,買東西也鬼鬼祟祟呢?”
許織夏有點羞赧,又有點虛驚一場。
她第一次體會到這種奇特的感覺,畏懼外面電閃雷鳴,終於有一天勇敢開了門,才發現原來是個豔陽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