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織夏小心地把自己的枕頭放過去,人躺下,貼到他身邊。
他向後一掀,被子丟過去,全部蓋給她。
許織夏就這樣在他邊上窩了一夜。
那晚過後,許織夏每到半夜就靜悄悄下床過去找他。
夜裡黑,她太害怕了,因夢魘復發的恐懼需要時間衝淡。
紀淮周手長腿長,棉被鋪就的區域對他而言有些逼仄,有回他遲遲不翻身,許織夏尋不到能坐的角落,隻好抱著枕頭,站他面前看著他。
長發披散,穿條及小腿的白睡裙,不聲不響的,像一米高的阿飄。
紀淮周睡夢中一睜眼,直面視覺衝擊。
“……”他都難免倒抽一口冷氣,不過面不改色:“鬼鬼祟祟,想幹什麼?”
許織夏溫吞出聲:“黑……”
小孩子說話有奶音,尾調拖出來,可憐巴巴。
紀淮周沒轍,又犯著困給這隻小阿飄分了半張床位。
那幾日在棠裡鎮的時光很平靜,白天在書院,夕陽西下,許織夏就隨他一同回住處,蔣冬青會用盒飯把飯菜裝好,給他們送過去,到了夜晚,周清梧都會來通電話,確認許織夏的情況。
許織夏每晚都跟他擠地板,日子安生得像大病初愈。
擔心的事情一直沒發生,也一直沒有結論,小黑屋那個地方,也許她再也不用回去了。
也許明天就要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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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運沒著沒落。
-
那周的最後一個夜晚。
許織夏漸漸睡著,臉蛋偎著紀淮周的胳膊,窩成嬰兒的蜷姿,雖說入眠了,但她從來睡不穩。
後半夜,阒寂中有壓抑的呼吸。
許織夏迷迷糊糊睡著,突然聽見動靜,身邊又是一涼,她立刻轉醒。
目之所及,少年起身去向了門口。
許織夏一下子坐起。
他脊背略彎,捂著心口,身形隱約在晃,但步子邁得很快,沒兩秒就消失在了樓道口。
他一不見,許織夏繃直後背,瞬間沒了安全感,鑽出被窩跟了出去。
木樓梯凌亂嘎吱著,他似乎是往樓下去了,到最後幾階時嘎吱聲倏地被一聲重重的撲通取代。
許織夏嚇了一激靈。
他跌下去了嗎?
“哥哥……”許織夏顫聲,攀著扶手,一階一階摸黑踩下去找他。
心髒陣陣痙攣,壓迫得喘不上氣。
紀淮周試圖支起上半身,但從胳膊麻木到指尖,人剛起來點,勁一失,又虛弱地摔躺回去,後背砸到一格格的樓梯階上,硌得脊椎骨生疼。
他脖頸失重後仰,後腦勺耷拉到臺階上,扯得下頷緊繃,喉結稜角凸起,額鬢和頸間都泛著冷汗的光澤。
昏澀黑夜裡,他的喘息悶重而急促。
紀淮周緊鎖眉眼,手掌壓住心口,心跳無序,窒息的痛苦中卻詭異地溢出自虐的痛快感。
原來心絞痛是這種感覺。
他奄奄著,倏地扯了下唇角,不明意味。
“哥哥……”
就要失去意識前,耳邊有抽噎,一個弱小的力道在攀著他胳膊搖晃。
紀淮周模模糊糊看到面前一雙水光閃爍的眼睛。
眼前壓著沉重的濃霧,未幾,他的思緒便墜落進了無際的深淵……
“飛控系統算法精度太低,機翼內沒有碳纖維杆增強氣動性能,飛不遠。紀淮崇,你又輸了。”
“沒大沒小,叫哥。”
“兩分鍾的便宜都要佔?”
“早出生兩秒我也是你哥。”
“嘖,爭著出來就為了當個病秧子麼,志氣呢?”
“有什麼不好嗎,每天養養羅德斯玫瑰,喂喂那隻小胖耶,看看日出日落,不見得熱血沸騰才叫活著。”
“……那你就這樣,別給我死了,我不想無聊。”
“呵呵呵,真狠心啊。”
“哥。”
“嗯?”
“發病什麼感覺……很痛麼?”
“別想了,阿玦,我沒生病。”
……
一股刺鼻的消毒劑氣味。
半夢半醒間,右手被誰用力抓著。
眼皮不聽使喚,像被膠水粘住,紀淮周竭盡全力睜開了條微不可見的縫隙,但視力模糊。
天頂上的白熾燈晃著眼,他依稀看見了那個抓著他手的人。
小女孩眼圈湿紅,模樣驚慌,似乎很害怕,卻又滿眼倔強,一邊嗚咽著,一邊牢牢抱住他的手,用自己嬌小的身體護住。
“小姑娘,先松松手。”
“怎麼了囡囡,為什麼不讓護士姐姐給哥哥輸液呀?”
許織夏拼命把紀淮周那隻手摟在懷裡,歪過稚嫩的肩膀擋住,誰都不讓靠近。
她眼睛死死盯著護士手上的針筒,有些應激了,人在顫,但又無論如何都不願退卻。
“囡囡啊,哥哥心肌缺血,護士姐姐要給他注射VC和輔酶A,”蔣驚春哄她:“你相信阿公,不會有事的。”
護士也耐心勸說:“姐姐答應你,注射了這個,你哥哥一定能醒過來,好嗎?”
聞言,許織夏才稍稍動容。
她好怕打針,她不想哥哥也被扎針,可又想要哥哥醒過來。
許織夏很猶豫,用盡心力短暫克服失聲,怯生生帶著哭腔,小聲央求:“輕輕……”
“好,姐姐輕輕,肯定不弄疼你哥哥。”
耳邊的聒噪逐漸恍惚,紀淮周又疲憊昏睡過去的前一秒,他頹敗的頭腦中忽有一念而過——
他好像,確實也不是不想活。
再蘇醒,窗外天光大亮。
昏睡一宿,神志清明了,人也有了些氣力,紀淮周偏過臉,就看見了許織夏。
病房裡悄然,沒有多餘的人,隻有她不離不棄守在旁邊。
她一眨不眨地望住門口,眼神防備,兩隻綿軟的小手捏住他的手,那隻手背上的針後貼還在。
旁邊安置著一張陪睡床,也不知道她去睡過沒有,還是隻在他床邊趴著。
那一刻,紀淮周的眼底有一片平靜的空谷,沒有雨,也沒有風。
靜靜看了她片刻,他抽出自己的手。
許織夏驀地回頭,一隻手掌毫無預兆地先壓了過來,她眼睛下意識眯起來。
少年的掌心落到她頭頂,二話不說就連著胡亂揉了幾下,不是很溫柔,但力度恰到好處。
許織夏小小的腦袋被揉得搖晃,頭發也變得亂蓬蓬。
她詫異地注視著他,眼睛亮亮的。
在兒童院,她隻看過別的孩子被這樣摸頭。
門開了,蔣驚春和蔣冬青前後進屋,見紀淮周醒了,總算都松口氣。
蔣驚春按了呼叫鈴,陪在這裡等醫生來復查。
蔣冬青想先帶許織夏去附近的飯館,她從半夜守紀淮周到現在,不吃不喝,這會兒都臨近正午了。
果不其然,許織夏不想走。
紀淮周坐起來靠著,氣息虛啞地說了聲“去”,許織夏望他一眼,又沮喪低頭,攥住他的手指。
“不聽我話?”紀淮周沉下聲音。
許織夏不願意單獨跟他之外的人待在一起,但他語氣明顯嚴肅了,她再不聽,就不乖了。
蔣冬青再來牽她,許織夏有點別扭,不過沒閃躲。
她們出門去的時候,紀淮周才發現,許織夏趿拉著雙不合腳的拖鞋。
不是周清梧給她準備的那雙,看材質像超市裡臨時買的。
“這孩子昨晚光腳來的。”
紀淮周循聲側目。
“大半夜,一個人跑到書院,還好我起夜聽見她敲門。”蔣驚春說給他聽,過去倒了杯水:“哭得厲害,又講不清楚話,急得差點親身示範,跑上樓梯就要往跳下呢。”
紀淮周半斂下眼睫,眸色深沉。
他都能想象出當時狼狽的畫面來。
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,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孤零零飛奔在燈火闌珊的巷子裡,腿就這麼短,又光著腳,頻頻踩落在青石板上也不知道疼。
慌慌張張,孤立無援,明明自己那麼怕黑。
很顯然她也怕打針,卻用自己年幼的身軀護在他前面。
目光凝聚到遞至面前的那杯清水,紀淮周沒有動作,突然問:“這裡什麼醫院?”
蔣驚春兜著圈子:“你小姨給徐主任打過招呼的醫院。”
紀淮周抬眼,看到蔣驚春了然於心地笑了下,他沉思兩秒,接過那杯水。
此前,紀淮周自己頹廢過了段時日,昨夜心髒供血不足,導致心肌短暫性缺血,不過不嚴重。
蔣驚春便沒告訴周清梧。
依照紀淮周的性子,無疑很討厭成為被憐憫的對象。
醫生到病房問診,問他身體情況,包括先心病病史。
紀淮周不知在想什麼,一段沉默。
為了篩查潛在心髒病症,醫生準備安排他做心電圖和彩超等基礎檢查,但紀淮周不配合。
“有。”紀淮周開口,撕下手背的針後貼:“沒遺傳。”
他撂下句話,頭也不回地下床去。
那天下午出院前,紀淮周領著許織夏去了門診大樓,精神科。
許織夏坐在面診室的椅子裡,女人身上的白大褂讓她異常焦慮,萬幸少年就站在她邊上。
她抱著他垂落的手,尋求心安。
做完量表檢查,徐代齡敲著鍵盤錄入:“咱們再做一些神經系統的輔助檢查吧,好嗎孩子,心腦電圖和心髒彩超也都要做。”
許織夏依偎過去,腦袋抵住紀淮周的胳膊,仿佛能以此減輕內心的恐懼。
紀淮周很安靜,拿著單子走出精神科室後,他才止步回頭,不顯山不露水地看著許織夏:“哥哥做幾個檢查,要不要陪我?”
許織夏昂起臉,懵著神。
腦子還沒理清邏輯,先望著他慢慢點了一點頭。
那天下午,紀淮周陪著她做完了所有檢查,他需要做的,不需要做的,都做了一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