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院長捂住手機,壓著嗓子指責男孩在宿舍踢球,語氣卻完全沒有怪罪,隻是無奈,話落就又扭回頭去,繼續笑盈盈和電話裡的人周旋。
Felix也無動於衷,大搖大擺往男生居室走。
許織夏縮在牆邊,耷著腦袋,他越走近,她耷得更下,他經過時,她面前一下失去光,覆蓋下一片陰暗。
一隻手毫無徵兆地伸過來,抓住了她懷裡的食品袋。
許織夏驚恐,本能抱緊,但她沒Felix力氣大,別過半個身子也沒護住,被狠狠推了一把,噗通一下摔到地上。
腿還挨了他一腳踹,她疼得嗚咽,連痛都呼不出聲。
Felix抱起足球跑進了居室。
許織夏望見他蹲到床邊,一頭栽進從她那奪過去的豬仔包裡,大口大口咬下去,鼓著腮幫狼吞虎咽。
梁院長手機握在耳旁,目睹這幕,也隻是頭疼地壓了壓額穴,任由他去。她一向偏袒Felix,這是公開的秘密。
許織夏最有體會,她總被Felix欺負。
她心疼地看著地上被撕得破爛的食品袋,悶著說不出話。摔倒時撐地猛了,手腕也生疼,但她沒哭,食品袋被搶走的時候才紅了點眼睛。
昨晚抱到現在,她一直舍不得吃。
梁院長不會來扶她,許織夏揉了揉腿肚,自己笨拙爬起,擦擦手心。
“我有命賺錢,沒命養她!早知我是不可能領她走的,算我時運低!”電話裡的女人仍未停止咄咄逼人:“沒什麼好講的,你嘴裡沒句真!”
對面直接掛斷,梁院長剛要出口的討好咽回肚裡,瞬間不再裝,對著手機低罵了句難聽的。
梁院長瞥向許織夏,一口港普,衝她怄氣:“我煞費苦心送你出去,你是一點不爭氣,還給我惹一身禍!這都第三家了,再被拒養,你別想再有人要你!”
Advertisement
鞋跟在地磚上砸出憤憤的噠響。
梁院長離去後,許織夏默默進了隔壁的女生居室。兒童院的宿舍,小床一排排鋪展開,擁擠得過道隻允許一人行。
許織夏小心翼翼坐到角落裡那張自己的小床邊。
烏雲不知何時遮了日,又要下雨了。
五歲的許織夏和外面的天一樣,灰蒙蒙的。
可她從來不哭。
不管是在京市的福利院,還是在港區的兒童院,她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,每天都很乖,很乖地等著。
她始終覺得隻要自己聽話,有一天,媽媽就會來接她的。
-
當時燒迷糊了,後來回想起流落街頭那兩日發生的事,就如一場白日夢,清醒後她依然身陷囚籠,一切照舊。
此刻許織夏坐在這個冷冰冰的課室裡,冷氣呼哧,骨頭都寒得酸痛。
梁院長肅著臉在門口出現,課室裡剎那鴉雀無聲。所有小朋友都畏懼她,除了Felix.
看護託著託盤,跟在梁院長後面進了課室,把下午點心放到課桌上,正巧擱在許織夏面前,裡面是一瓶瓶鮮牛奶。
這時,梁院長又被助理叫出去,不知聽到什麼,她突然燃起許久未見的熱情。
“哎呀,周太太過來了呀!我馬上去馬上去!”梁院長嘴裡念叨著,揚著笑臉快步朝辦公室的方向走了,顯然對方是個有來頭的。
梁院長一走,Felix就抓了瓶牛奶。他的動作解禁了其他孩子,大家蜂擁而上,爭先恐後去拿牛奶。
許織夏被左擠右擠,在中間擠得她險些窒息。等他們爭搶到後一個一個回到座位,四周才漸漸散開。
所有人都拿完了,坐在自己的座位喝。
託盤裡還剩最後一瓶。
許織夏看著那瓶近在眼前的牛奶,停頓了幾秒,終於也抬起雙手,慢慢伸過去,剛握到瓶身,瓶子驟然被一股力抽了出去。
僅一瞬,她手裡又空了。
Felix擰開奪到手的牛奶,仰頭咕嚕咕嚕地喝,他自己那隻空掉的瓶子在桌面滾動。
反抗是要吃多餘的苦頭的,許織夏不敢,哪怕喪氣的表情都不敢有。
空氣中漂浮著牛奶濃鬱的香氣,大家都有牛奶喝。許織夏偷偷咽了下口水,沉默無言地攬住沉重的託盤,身形不穩走過去,放到門外的回收臺上。
回到座位,許織夏要坐,Felix踹飛了她的小凳子,她一屁股著地。
許織夏害怕地抬頭,撞上Felix的異瞳。看見她總是死氣沉沉的臉被嚇得失色,Felix惡作劇得逞,陰險咧笑。
兒童院的孩子或多或少都缺乏健康心理,他們很難和正常孩子那樣大聲笑鬧,看到這情形,見慣不驚,隻會冷眼旁觀。
在兒童院的時間久了,許織夏逐漸理解到,那個眼神叫排異。
許織夏像上次那樣自己僵硬地爬起來。
幸虧是矮凳,不是特別疼,但她後怕,沒膽子再坐了,她怯怯地把椅子扶正,然後一個人躲到課室的角落站著。
她抬起兩條胳膊疊上紅磚窗臺,下巴抵著手背,蔫巴巴的,黯然無神。
人最大的不幸不是絕望,是習慣絕望。
而她已經不會哭了。
窗戶不高,接近她下巴,以她的身高剛好能看到外面圍在紅磚牆裡的風景。
天很藍,有風,陰影之處吉野櫻的花瓣在飛,時不時落到窗玻璃上再掉落。
現在是春天還是夏天呢,或許都不是……
許織夏趴在窗前失神。
在那個孤獨的瞬間,她望見一雙眼睛。
少年站在那顆吉野櫻樹下,穿黑色衝鋒衣和休闲褲,不再是那身墨綠校服。
他依然留著狼尾發,戴著耳骨夾。
健瘦高挑的身軀倚靠樹幹,抱著胳膊,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口香糖,一股懶勁。
他目光同時側過來,朝著她的方向。
當華美的葉片落盡,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——很久以後,許織夏每讀到這句詩,便總能回想起這一天,她看見他的那一瞬。
和他望向她的那一眼……
屋子的一裡一外,許織夏木訥地同他對望。
他懶洋洋抬起一條胳膊,那隻佩戴機械腕表的手掌心朝上,招了招,示意她出來。
窗玻璃突然反出圈圈光斑。
霎那間,許織夏錯覺眼前的不是兒童院課室的窗,而是警署那一面她曾眼睜睜看著他離開的玻璃門。
望穿秋水,他回來了,沒有丟下她一個人。
通過逼仄的回廊,推開門,暖烘烘的熱氣撲面,一口吞並了樓內的陰冷,站到天光下,熱烈的日光湧至,明亮佔據視野。
許織夏邁著步子小心試探,遲遲才走到他跟前。
她個子隻接近他腰骨,望他時臉仰很高,眼神迷茫得,像一座枯葉落盡的秋山起了夜霧。
他的出現太匪夷所思。
紀淮周歪著頭,垂眸打量她。
她沒了兩個月前死皮賴臉要跟他走的勁,一路走過來慢吞吞的,仿佛是在靠近一個陌生人。
這就把他忘了?
白吃他兩個豬仔包。
樹底下光影錯落,紀淮周輕悠悠衝她“喂”了一聲,百無聊賴的,語氣依舊不溫柔。
“還想不想跟哥哥回家?”
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並無特別的情緒,卻在她的秋山上亮起了一盞小小的燈火,這盞燈火的光足以擁抱住她。
但或許是天黑太久,許織夏不敢當真。
紀淮周知道她不是啞巴,闲著也是闲著,他右腳可有可無地踩著拍子,給予了點耐心等她講話,可她一直愣著沒吭聲。
“點頭都不會了?”紀淮周不鹹不淡催促。
許織夏呆呆注視著他,沒反應。
他又抬手招她走近些,她還是動也不動。
紀淮周這時回憶起警署的片段,意識到什麼,他斂斂眼睫,唇角一扯似笑非笑:“聽他們說了哥哥的樣子,不敢了?”
他上前一步,右膝落地蹲到她面前,手肘支著腿:“你害怕吧。”
光線從吉野櫻樹間照下來,在他眼睑處落下一圈淡淡的陰翳,他吊兒郎當地笑,擺了個欠揍的眼色。
“哥哥就是他們說的那樣。”
許織夏一瞬不瞬望著他。他的傷愈合了,沒有留下痕跡,近距離明媚的光下,許織夏看清了他泛著暗暗藍調的虹膜。
藍黑色的眼睛,顯得他如玻璃珠冷潔的眼球更漂亮了。
他明明在笑,可她卻感覺到幾分陰鬱。
許織夏又聽見他無關緊要地說:“放心,我這次走了,就不會再回來了。”
他站起,背過身,像是要走,許織夏才慢半拍地脫離了不真實的感覺。
許織夏輕輕拉住了他的手。
紀淮周回首,撞上她幹淨的眼睛。
小孩子的手涼涼的,有種沒有骨骼的柔軟,兩隻都捏著他手指,以一種想依賴又謹小慎微的力度。
他方才那些惡意唬人的話,她似乎完全沒有聽進去。
交接的目光裡,許織夏溫順地點點頭。
日光普照,照著紀淮周烏黑潔淨的頭發絲絲分明,和許織夏在光裡半透明耳肉上薄薄的小絨毛。
四周都是白裡透粉的花片飛落,地上兩個破碎的影子在相望。
得到她遲來的回應,紀淮周神情諱莫,過片刻他偏過臉,彎腰撈起旁邊長椅上擱著的那杯飲品,遞到許織夏面前。
是那回在冰室,她沒喝到的朱古力。
“甜得要命。”他用溫溫熱熱的杯身叩了下許織夏的額頭,不顯山不露水:“喝不喝,不喝扔了。”
那杯朱古力比課室裡任何一瓶牛奶都要香。
那瞬間許織夏分清了春夏,熱風滾燙,全世界的陽光仿佛都在她周身融化。
媽媽說,要遇著心眼兒好的就跟人回家。
她想跟他回家。
第07章 故人不在
機輪脫離港區的土地,飛機騰空而起。
上回飛渡在這三萬英尺的雲霄,還是她被人從京市送往港區的時候,那道航跡是父母甩棄她的拋物線。
一年後,許織夏跟著少年,又一架飛機從港區去了江浙。
那個時候,她甚至都還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私家車開出杭市國際機場,平穩駛向許織夏未知的目的地。
這座城市疏闊,近處常見梧桐大道,遠闊處有空蒙的山和塔,高樓雖拔地而起,綠意仍隨處可見,行人都是慢慢悠悠的,和擁擠緊趕的港區好不一樣。
明明同樣人地生疏,許織夏的神經卻沒那麼緊繃了,或許是因為少年就陪在身邊。
同行的還有一位阿姨,那日在聖約羅兒童院,梁院長的辦公室,許織夏已經和她見過。
女人眉目清秀,盡管穿著優雅的青花瓷長裙子,也會在她面前蹲下來,指指站在一旁的少年,告訴她自己姓周,叫周清梧,是這個哥哥的小姨。
“寶寶可以叫我媽媽,也可以先跟著哥哥,叫我小姨。”那天周清梧摸著她的腦袋,格外尊重她意願:“以後我們一起生活好嗎?”
許織夏對周清梧印象很好,她性格溫婉,情緒穩定,說話時眉眼總有笑,和其他大人都不一樣。
看到她,許織夏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媽媽,可許織夏清楚地知道,她不是。
她有媽媽,她的媽媽不是她。
因此許織夏內心深處,反而對周清梧多了一份抵觸。
所以當時在許織夏心裡,最信賴的人依然隻有紀淮周。
這個在她漫長不幸裡第一個出現的少年,是她年幼單純的小小心思裡的不可替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