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
所有對他的畏懼和忌諱,紀淮周通通拋之腦後。
他肩背挺闊,腰肌繃緊,高而精瘦的身段最招人注意,但他連背影都顯得那麼有威脅性,冷漠的,疏遠的,明寫著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喜歡。
“等下!”周祖生追出來。
警署門口,紀淮周平靜:“我九點的航班。”
周祖生不兜圈:“要帶你母親去蘇杭?”
“難不成去英國?”
他講話一直這麼夾槍帶棍,哪天性子不刺了反倒還讓人不習慣。
周祖生不介意,看住他說:“阿玦,不如住我家,你同阿霽阿彥都是同班,生活學習可以互相照應。”
紀淮周低笑兩聲,頗有興味地自嘲:“收留我?好心沒好報啊,周警官。”
“你同我好歹沾親帶故。”周祖生道。
確實帶點親故,紀淮周的外曾祖母,和周祖生的爺爺是親兄妹,但周妹年輕時遠嫁到了江南地帶,即使後代依舊隨母姓,遠親的情分早已淡。
“我是養不熟了,周警官這麼樂善好施——”
紀淮周頓了頓,拇指向耳後一指,散漫歪了下頭:“裡邊有個。”
“生哥!”警長跑近,打斷交談:“真是好巧,剛剛接到電話報案,有兒童失蹤,已經確認過,就是裡邊那個孩子。”
警長又遞給周祖生一份檔案復件:“但有個麻煩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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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祖生接過復件,聽警長上報情況,從而得知,許織夏是聖約羅兒童院的孤兒,她並非走失,而是領養人想要送她回兒童院,半路她自己偷偷跑了。
“兩公婆脾氣好臭,不願意來接,讓我們直接送她回兒童院……”
周祖生抬眼,沉著臉色:“不想過來,是想我做東,請他們來警署坐?”
警長訕訕,他也很為難。
周祖生翻閱著檔案信息:“她以前是在京市福利院?為什麼專門轉到港區?”
警長答道:“雙非港寶嘛,在港區出世,有港區的身份。”
檔案裡記錄著當年京市福利院同步的問訊信息,明確寫著許織夏本人的反饋——她有父母和一個兄長。
“她都記得自己有哥哥,”周祖生合上檔案遞還回去,看破不說破:“留在京市,說不定還能找到家人,在內地哪裡都比送到港區強。”
思維正常有辨認能力的孩子,沒道理兩年都找不著父母,甚至還被送到幾千公裡外的港區,天高皇帝遠。
明擺著是棄養。
尤其京市那些大宅院,千禧年代,老一輩的思想不少滯留在晚清,重男輕女,養兒不育女的情況在當時並不罕見。
可即便周祖生心知肚明,他也無能為力。
政策上輪不到他們港區警察管。
在周祖生提及許織夏有哥哥時,那個不為人知的瞬間,紀淮周眼底有一抹動容一閃即逝。
那根針好像也落到了他的身上。
警長懂其中邏輯,唉嘆:“這小孩在聖約羅這一年,已經被三個領養家庭送回了。兒童院講的,她有自閉傾向,情緒不穩,還是個啞巴。”
啞巴?
紀淮周一聲不合時宜的譏笑:“扯淡。”
他沒興致再聽,踩著自己的說話聲離開,話音落地的瞬間隻留下個後腦勺。
不出幾步,他又頓足,捏了捏手裡醫用繃帶,扭回頭,漫不經心地瞟了眼過去,還是那副誰都不放在眼裡的傲慢表情。
“她發燒了。”
“——還沒發現麼?”
明明他每個字的語氣都很尋常,但警長就是莫名感覺自己被他罵了,罵得還挺難聽。
不過聊這沒用的,確實不如先帶人看病。
許織夏一個人坐在那個角落裡,乖乖的沒亂跑。
可是過去好長時間都沒見少年回來。
她忍不住滑下椅子,鼻尖和兩隻小手都貼到玻璃門上,望出去,找他的身影。
隔著玻璃門,許織夏看著他從眼前走過。
他拆了那包醫用繃帶,一圈圈纏上有傷的手掌。
繃帶勒著他骨骼分明的手,掌骨的血眨眼染紅了繃帶的白。
他長得是真漂亮,哪哪都周正,就算是額頭的比例也要比別人優越。漂亮的額頭露著,兩邊垂著碎短的龍須劉海,性子本就不著調,狼尾的發型顯得他劣性更重了。
他上身隻有背心,這樣平平無奇的一件純黑背心也硬是被他結實流暢的身段穿出型來。
他拽著繃帶一端,抬起胳膊,腕部壓向唇,咬住另一端,牙齒一扯,緊緊拉了個結。
可能是沒看見她,也可能是他當做看不見,他眼裡隻有前方的路,人很快便隱匿進夜色裡。
玻璃冰著許織夏燙乎乎的臉,她趴在門上,望眼欲穿地想——
他還會回來嗎?
就像在冰室的時候。
第06章 故人不在
那晚,許織夏沒有等到他,等到的是警署醫務室的軍醫。
也是那晚,紀淮周抱著母親的骨灰盒登機,心如止水地離開了港區。
這一走,他沒想過再回來。
半夜,航班安全降落杭市。
私家車勻速行駛在高速公路,大路空曠,收音機關著,車內很靜。
後座,紀淮周纏繃帶的手搭在骨灰盒上,閉眼靠著,聽著窗外其他車子飛馳過的風聲一聲掠過一聲。
周清梧坐在副駕駛,說著長輩對晚輩的關懷。
適當寒暄幾句後,周清梧說起到:“阿玦,以後留在杭市吧,戶口就落到小姨家。”
紀淮周對周清梧的噓寒問暖置若罔聞。
雖說周清梧是他母親的親妹妹,是他實打實親緣上的小姨,但事實上他們的姨甥關系,同周祖生的遠親比起來,深不到哪兒去。
他隻是在杭市出生,幼時生活過幾年,而後便跟隨母親去了港區,時至去年,他和周清梧已經近十年未見了。
這一程再有交集,也不過是因為他母親的病。
“等事情過去,小姨陪你回趟港區,辦一下學校和機關的手續。”周清梧又說。
或許在周清梧看來,他終歸是自己的親人。
可在紀淮周眼裡,這簡直如同對一隻流浪野貓的施舍。
“周老師。”紀淮周叫得生疏,終於不緊不慢開口:“不要隨意投喂一隻野貓。”
他闔著眼,語氣有點涼,也有點懶:“它其實很自在,你非要喂它一頓,才真顯得它可憐了。”
周清梧是杭市高校的心理學教授,不難領會到他意思:“野貓也是貓,是個人都不忍心看它流浪的。”
紀淮周勾出一絲諷刺的笑,沒搭腔。
“對了,小姨考慮領養個女兒。”周清梧就此打住前面的話題,問道:“阿玦,你喜歡妹妹嗎?”
明廷開著車,聞言英俊的面龐帶出笑意:“要有女兒了,我這個做爸爸的怎麼不知道?”
周清梧好笑地瞧丈夫一眼:“急什麼,還沒遇見投緣的。”
骨節後知後覺泛起絲絲痛感,紀淮周慢慢睜開眼,昏暗裡看見自己的手掌纏裹著白色繃帶。
他手指不是很靈活地握拳,再松開。
妹妹……
他看著自己這一手自作自受的傷,在心裡細品這兩個字,感受到一種昨日重現的荒唐和諷刺。
打了他一槍,難道還要他自己往空彈匣裡再裝進第二顆子彈。
一場際遇本該就此終結,可紀淮周腦中莫名浮現出許織夏的臉。
那隻小糯米團子被他丟在油麻地警署,扒著玻璃門,眼巴巴朝著他望。
——不要隨意投喂一隻野貓。
——你非要喂它一頓,才真顯得它可憐了。
喂它一頓就走了,好像更殘忍呢。
紀淮周重新陷入沉默。
直至此刻,無人知曉的黑暗裡,他的眼神才算是真正有了幾分察覺到同類的深刻。
-
薄扶林道聖約羅兒童院,是英治時期英國人創建的教會學校,國家對港恢復行使主權後,便因政策停止辦學。
當時為容留無家可歸的孩子,政府改建其為孤兒院,如今是一所收養幼兒、同時提供教育服務的福利院,裡面的孩子有的是雙非,有的是遺孤,也有部分混英寄養。
許織夏就是兒童院一年前從京市福利院收養回的雙非棄兒。
聖約羅兒童院遺留了英式堡壘的復雜建築風格,立面紅磚,每兩扇凸肚窗間的壁龛裡都矗立著一座先哲雕像,象徵愛與救贖的十字架立地在圓頂角塔上。
四面壁堡合圍成的坪壩進深和開間都很寬敞,近課室的地方,植有一棵染井吉野櫻。
許織夏被周祖生送回兒童院時,它的樹冠還是光禿禿的,如今兩個月過去,已然進入凋謝期,褐色光滑的樹皮之上,漸粉的花瓣每日都落如雪下,有風時總有幾片飛進課室的窗戶裡。
這天溫度高,課室關著窗,冷氣開很足。
課桌是用兩張大尺寸的原木桌拼接的,小朋友們圍著桌子,在小凳子上坐成一圈。
許織夏也穿著兒童院的院服,中筒襪,膝上英格蘭條紋格中短褲,網球衫統一塞進褲腰裡。
她坐在課桌轉角的座位,周圍有私語聲也有嬉笑聲,其他孩子都在交頭接耳,沒一個人和她說話。
因為她是個小啞巴。
可她也並不是真的啞,她是兒童院唯一一個從外地來的孩子,而那時候港區的風氣,對講普通話的人算不上友好,尤其是在兒童院,很容易成為其他孩子欺負的對象。
許織夏因此再不敢開口,久而久之,她差點都快忘了自己會講話。
每當小朋友們共同玩鬧時,許織夏都是這樣孤零零低著頭,悄聲捏手指,自己和自己玩。
兩個月前在油麻地警署,許織夏高燒超過三十九度,輸液退燒後,第二天周祖生親自送她回到兒童院。
走前醫警姐姐幫她把食品袋裡剩下的那隻豬仔包加熱了,但許織夏沒吃,隻是抱著,好像抱的是什麼珍貴的寶貝。
梁院長很敬畏周祖生,因為周祖生,梁院長沒有如同過去那樣責罵許織夏,周祖生離開後,她才睇了許織夏一眼,隨後撥出一通電話。
“當時你信誓旦旦同我保證,她啞了是心病,會開口講話的,結果呢,呆頭呆腦哭也不會,成日好似喪氣鬼!”
“這就罷了,她應激了還要咬人呢,都把我先生的手咬出血了!”
女人憤怒的質問聲不斷從手機裡奪出。
梁院長隻能賠笑,好聲好氣安撫:“黃太太,實在對不住……”
即使不明白她們講的話,許織夏也知道是在斥罵自己,她能聽出電話裡是那第三個領養她的女人。
女人的聲音和性格一樣,乖張兇蠻,許織夏也想要聽話,可那對夫妻隻講粵語,她聽不懂。起初新鮮感尚在,女人還會對她假溫柔,但一會兒就沒勁了,撕了面具,露出厭棄又嫌惡的真面目。
新玩具玩膩了,就不想再要了,怨憤打罵也不是沒有過。
不知所雲的對話一句句灌進耳朵裡,許織夏盯著自己髒髒的鞋子,站在原地不敢走,食品袋抱在懷裡,還熱乎乎的。
走廊裡響起奔逐的動靜,許織夏還沒看見人,小腿邊先拉過一陣風。
足球撞擊門板“砰”地巨響。
許織夏嚇得渾身一顫,足球彈回滾過她腳邊時,她還有些心驚肉跳。
接著她就看見了那個大她兩歲的混英男孩。
他比她高,比她壯,乜斜著一雙天生異瞳的眼,眼角冒著陰惻惻的冷光。
許織夏開始抖,提心吊膽地看著他走近。
“Felix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