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竹喜滋滋地過來,笑道:「老爺誇飯菜很合胃口,明兒晚食還過來。你們也趕緊收拾收拾,忙自個的去吧。」
孟嬸瞬間歡喜得直拍大腿。
「你們都別走,我去炒幾個菜。」
她知曉我要回去吃,還特意給我勻一份出來,裝食盒讓我帶走。
「那我便回了。」
我是在後門見到的成安,他應該來了有一會,正著急地走來走去。
見到我立即上前接過食盒。
「走吧,咱們回去吃飯。」
成安用力點頭。
我隻是沒想到他買了個瓜回來。
「一文錢兩個,我們分食了一個,這個我特意留著的。」
我知曉,他若是不特意留著,怕也被分食了。
「我們先吃飯,一會切了吃。」
「好。」
吃飯的時候,成安小心翼翼地問:「我帶瓜回來,你高興嗎?」
「高興!被人惦記是一件讓人很愉悅的事情。」我給他夾一筷子肉,反問他,「就像我把飯菜帶回來,與你一塊食用,你歡喜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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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安用力點頭:「歡喜。」
「這是一樣的道理,快吃飯吧。」
「好。」
吃好飯,成安去洗碗切瓜,我有些累倦,便坐在屋檐下等著。
吃瓜的時候,與他說起回鄉下去一趟的事情。
成安猶豫了會才道:「我先回去一趟,交代清楚了,再帶你回去可以嗎?」
「可以。」
有他在前頭衝鋒陷陣,我會省去很多麻煩。
因著飯菜的誘惑,趙老爺連著到趙太太院子六七天,晚上自然也歇下了。
我身份亦跟著水漲船高,府裡也有人到我面前討好,不論大小,一口一個雲姐姐喊得親切,也總能碰到左鄰右舍的女眷。
漸漸適應趙府的生活,每日就那些事情。早上去大廚房挑菜,然後拿到小廚房來,午飯做兩個菜,晚上基本上是我掌廚。若有多可以分些帶回與成安一塊吃,若是少了也是孟嬸做。
活很輕松。
趙太太在這期間給過賞,一隻很有分量的銀镯。
我戴著有點壓手。
成安回去過一次,回來的時候臉上有點腫,該是又被他爹娘打了吧。
他沒說,我也沒問。
他忍了兩天才萬分歉疚地說:「爹娘不願意拿銀子給我們置辦酒席。」
8
「那就不辦,也不是多大的事兒。」
成安抿著嘴不說話。
隔了兩天,他又回一趟鄉下,這次回來臉沒腫,但是走路有點瘸。
上次是他娘打臉,這次八九成是他爹打他腿了。
「上次娘扇了我好幾個耳光,這次爹打了我幾棍,我去族長家了。」
「?」
「我當初賺的銀錢分文不留拿回家,說好給我娶媳婦用。如今我要娶媳婦,卻一文不給我……」
那麼高的一個男人,蹲在一邊淚流滿面。
是心傷,亦是絕望。
「那給你了嗎?」
「沒有,爹娘說,如果我一定要從家裡拿錢,就分家,把我撵出來。」
還有這等好事?
「分家我們自己過也挺好的。」
成安忽地抬頭看向我。
眼眸裡滿是不解。
「咱們在趙府有活,接下來雖兩年拿不到一文錢,但兩年後指不定是另外一番光景。分了家往後咱們不去沾他們的邊,他們也別想佔咱們便宜。
「至於你爹娘……村裡那些給爹娘養老給多少錢、糧食,咱們照著多給些許,不落人口舌便好。
「成安,人活著得自私一些。
「如今隻有你和我,但是往後我們還會有孩子。
「一個兩個三個,我們也會做爹娘。若是口袋裡掏不出一文錢,平日裡吃穿便罷了,若是生病了呢?還去找蘇大夫赊欠嗎?你舊債未消,又添新債,誰願意與你打交道?
「最最主要的一點,分家可以,你爹娘幾個兒子,家產分幾份。你的那一份可以給爹娘養老,額外每年再給些銀錢、糧食,爹娘在那裡,屬於你的那一份就跟到那裡。」
想到縣城來,這些成安的兄弟可不能再霸佔著。
若是他們一直給養老送終,死後屬於成安的家產均分給他們。
為了田地、房屋,他們想來會把兩老留在鄉下。
成安是沒什麼腦子的人,也狠不下心。
就我說的話,教好幾遍他才記住,然後也沒想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。
就覺得他爹娘對他不好,說話不算話,族長都上門了,還不肯松口。
他想給我的,我不是很想要。但他那麼堅持,我又不能潑他冷水,冷他的心,隻得溫聲細語地勸。
再慢慢地教他吧。
趙老爺要去府城辦事,成安他們得跟隨,趙太太給我們放了兩日假,讓我們可以出府去轉轉。
這次沒有厚此薄彼,每人賞了一百文錢。
下人是沒有資格走前門的,我們走的後門。盡管如此,能出門也是一件讓人十分歡喜愉悅的事情。
我帶了不少錢。
要買布料,要買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。針頭線腦不用買,但答應成安的涼茶得準備上。
水囊很貴,我不可能給他買,隻能買個大葫蘆,這種便宜。怕一個不夠,我還給買了兩個,裝兩葫蘆水出去,總夠喝一天。
再就是去藥鋪買竹蔗、茅草根、幹梨片、棗幹。
「雲姐姐,你買這些做什麼?」
「煮水喝。」
和阿喜她們買絹花、手帕不同,我得把錢攢起來,花用在刀刃上。
路過掮客行,我心血來潮地進去,問了一下小院子價格。
「小、偏僻的也要十兩銀子起,若離大街近些又不大的,得二十兩起,臨街帶鋪子的,百兩起。」
若沒本事,一輩子都買不起一套宅院。
阿喜她們還安慰道:「雲姐姐,你廚藝這般好,還識文斷字,買宅院是遲早的事情。」
「借你們吉言。」
成安這次回來,是被抬回來的。
說是為救個孩子,被馬蹄子踹了一腳,傷了髒腑。那孩子有些來歷,人家大人雖沒有見成安,但叮囑趙老爺一定要竭盡全力給成安治療。
成安被抬回來時,還有大夫隨行,他昏迷不醒,傷得很是嚴重。
一會喊爹娘,一會喊我的名字。
趙老爺沒跟著回來,府城的事情還沒忙好,他不可能為了一個長工,丟下買賣。
能派人把成安送回來,還有大夫隨行,已是他心善。
「還是要早些做準備……」
大夫這話說得很是隱晦,但我卻懂了。
這年頭一點小病小痛都能要了人命,成安傷及五髒。
我不能貿貿然送他回鄉下去,他現在這個情況去鄉下得不到及時就診,死路一條。
但我也怕他真的死了,連親人最後一面都見不上。
我隻能去求趙太太。
趙太太看著我,沉默好一會兒才說道:「我這便讓人去接他爹娘。若成安沒能熬過來,他爹娘想來不會認你這個兒媳婦,屆時所有補償都與你無關。」
「太太,我有手有腳,不會餓死。成安若真熬不過來,我希望他在臨死前能見爹娘最後一面,沒有遺憾地走。」
「那便依你。」
成安爹娘來得很快,隨行的還有他大哥、三弟。
瞧著老實巴交,但眼裡都是算計。
他娘更是一副尖酸刻薄,我上前準備行禮,被她用力推開。
「什麼玩意?我成家可不認你。你要識趣些,趕緊把銀子還來,否則我要你好看。」
又朝床上的成安撲去,大哭著喊:「我的兒啊,你要是沒了,我該怎麼過啊……」
我隻是沒想到,他們不是來陪成安最後一程,而是直接要銀子。
「我兒子是為了救人才受傷的,那人家不是有錢嗎,讓他們給銀子,十、五,不,要一百兩。
「給了銀子,我們立即帶成安回去,他生死都與趙家無關,我們也絕對不會上門去鬧。」
管家沉著臉勸:「成安還有得救,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?」
「考慮什麼?我自己的兒子,我能害他不成?再說我生他一場,如今他救不回來,能為我們賺來一筆養老銀子,也算是他報恩了。」
「……」
這是人話嗎?
他們把成安置於何地?
帶回鄉下去,能給成安醫治?指不定前腳到鄉下,後腳就捂嘴悶死成安。
管家默了片刻後道:「這事,我得去問太太。」
管家邁步出去,屋子裡除了成安,就是成家人和我。
成安他娘惡狠狠地瞪著我。
見我穿著體面,又瞧見我手腕上的銀镯,罵罵咧咧地就想上來撕扯我。
我反手一巴掌扇她臉上。
「你敢打我?」
成家人齊齊怒恨地看向我。
「打你怎麼了?我這條命本也是他救的,報恩就該徹徹底底。成安要是死了,我不介意殺幾個成家人給他陪葬。」
我說著從袖子裡抽出剪刀。
大剪刀,嶄新又鋒利,明晃晃的確實有些瘆人。
「你們算什麼玩意,認不認我我壓根不在乎,成安認我就行。我要他留在趙家,該怎麼治怎麼治,治不好是他的命。你們為了銀子想把人帶鄉下去,也要問我答應不答應。
「我見過最多的便是死人,更不介意親手送幾個人上西天。」
成安爹、兄弟張著嘴沒說話,顯然是被嚇住了。
成安娘愣了愣後開始哭號:「作孽啊,他好心救人,竟是救回來一個攪家精。」
「我命苦啊,竟攤上這麼個傻兒子。」
我實在煩聽這種鬼哭狼嚎。
一腳踢翻凳子,怒喝出聲:「閉嘴,再哭號一聲,我直接送你上路。」
「成安若真救不回來,賠償的銀錢我分文不要。但你們若為了銀錢,想把人帶回去謀害,我絕不答應。」
「他是我兒子,我就要把他帶走。」
這麼說,是沒得商量了。
9
趙太太纡尊降貴過來小院,成安娘立即哭著說我欺人太甚,心腸黑、心肝壞。
趙太太瞥她一眼:
「雲浮進府的時候,成安便說過是他媳婦。這滿府都知曉且認定的事情,你們不認?
「且成安還請成氏族長寫了婚書。衙門蓋印,一族之長、官府都認的事情,你們不認?
「你們也不用急,成安是留在縣城由雲浮照看,還是被你們帶回鄉下,你們一個人說了不算,等成氏族長和衙門來人,你們能保證把人接回去,拿著賠償的銀錢,將人照顧好,那這事便算了。
「決不能因為你們是他爹娘,就可以隨意決定他的生死。
「謀人性命,即便是親爹娘,也是犯法,且罪不容誅。」
趙太太的話,把成家人震懾住了。
成安爹連連說他們不敢的,成安再怎麼說都是他的孩子,自己的骨肉哪有不疼的。
想接回去也不過是怕成安萬一熬不過來,親人能送他最後一程。
說的比唱的都好聽。
趙太太沒有反駁,隻說讓我收拾東西,把屋子騰出來給成家人住。
晚上由成家人照看成安。
是骡子是馬,總得拉出來遛遛才知曉。
是親人,還是仇人,也隻有躺在床上的成安心裡最清楚。
我拎著包袱跟在趙太太身後。
或許,我從來沒有看清過她。
我以為的陰謀算計,可能沒有那麼多陰謀。
「太太,婚書……」
「哪裡來的婚書?成安他想不到這些的,但於趙家來說,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。
「他爹娘吃相太難看,毫無人性可言。成安是趙家長工,雖說銀貨兩訖,但他這次卻是為趙家立下大功,我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被成家人帶回去,死得不明不白。」
趙太太看向我。
「雲浮,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麼留下你嗎?
「首先,我們同為女子,這世道對女子太過於嚴苛,我若不留下你,你能去哪裡?如何落腳?
「當然,你廚藝十分厲害,去哪裡都能過得很好。我留下你,也確實做了很多考量,但前提是,你是女子,我們都是女子。」
我看向趙太太。
倒是沒想到,還有這麼一層原因。
這原因,讓我覺得,她忽然就高大了。
比給我更多打賞,還讓我覺得,她是一個好人。
也讓我明白,我和她之間的差距。
在眼界、在心胸、在情懷,我都不如她千萬分之一。
「我與你說這些並不是想你如何如何報答我,隻是希望你明白,你可以依靠的不隻是成安。
「你應該更強大,從而依靠自己。」
我聞言直直地看向趙太太。
我從來沒想過靠成安。
從早些年,我就明白這世上誰都靠不住,除了自己和攥在自己手裡的銀錢。
近來又覺得,權勢、地位也不可缺少。
但我這般普通女子,能得到什麼權?從哪裡去謀權?靠男人嗎?
若是如此,那我寧願活得謙卑、謹慎,活在塵埃裡,至少能有點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尊嚴和自由。
所以盡管趙太太說了這麼許多,我也很感動,但我依舊很清醒。
並沒有因為她的話,就決定為她赴湯蹈火,死而後已。
雙手奉上自己的一切。
不可能的。
「謝太太提點。」
趙太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後,不再言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