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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穿上紅嫁衣,帶上李豆黃,抱著娘的靈位,鎖上了三間房。我坐在花轎裡,鑼鼓喧天,人聲鼎沸,轎子搖搖晃晃,抬我出燕子巷,抬過了萬裡橋。橋西早謝了桃花,橋東柳絲還長。
我心兒怦怦地跳,像在做夢一樣。
他挑了蓋頭來看我,我看到紅衣的他,眉目如畫,是叫我失魂落魄的冤家,是我朝思暮想的郎。
我喚:「顧郎。」
他挑眉問:「什麼?」
我這才覺得不妥,我又喚:「夫君。」
他這才含笑同我並肩坐。
是了,從此我李碧桃,就是顧娘子,就是顧李氏,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妻。
他把玩我一隻手,玩得我臉紅心跳,他低聲說:「來,同為夫說說,你想如何借?」
我像船兒蕩在浪尖,隻聽到豆黃在院子裡叫,隻聽到他一聲聲喚著桃兒。
我在心裡罵那傻狗,叫什麼叫,這是你爹。
新婚第三天,顧李氏搬出了繡筐,整理著針線。
我夫他一介書生,肩不能扛,手不能提,他要讀聖賢書,考功名路。哪能叫他為柴米油鹽耽誤了功夫。
我得操持著這個家,經憂起兩人一狗的生計。
我夫他卷一本書踱到我面前,「你在做什麼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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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說:「現時不同往日,我得多繡些貨,早些給人送去。」
我夫他臉色一沉,有些無語,他說:「李碧桃,你想養著為夫?」
我奇奇怪怪看他一眼,小模小樣的小氣,我不養你,我養誰去?
他抿緊嘴,像在生氣,他問我:「成親日我給你的鑰匙呢?」
我說:「在呢,荷包裡。」
他說:「你就不去開了箱子翻檢翻檢?」
這兩日裡裡外外地拾掇,哪有功夫去翻檢,我抿好線穿好了針,我說:「哪有功夫翻檢。」
他叫我放下針線,拉我手起身,帶我往內室去。立在大箱子前,下巴一指,叫我現在就翻檢。
我打開大箱子,又取出裡頭的小箱子。
他叫我打開。
我就打開。
一打開我就愣了神。
我問:「這是啥?」
他說:「銀票。」
我又問:「這是啥?」
他說:「地契。」
餘下的我都認識,明晃晃的真金白銀。
他看著傻愣愣的我,伸手將我抱住,他說:「為夫娶了你,你就不必再顧慮生計,從此有為夫養你,護你。」
我掙脫他懷抱,東張西顧。
他蹙眉問:「找什麼?」
我說:「我我我得找個地方藏鑰匙。」
我閑得渾身不利索。
我夫他說:「手生你就替為夫納鞋做衣,閑你就陪為夫坐著看書。」
我陪我夫坐著,我納鞋底,他看書。
我夫看書時,人就沉靜威嚴,這時就離我挺遠。我探頭盯著他手上的書,密密麻麻的字,和我互不相識。
他轉頭來看我笑。
我問:「這是什麼字?」
他說:「其。」
我又問:「這又是什麼字?」
他說:「爾。」
我問:「這句怎麼讀的?」
他說:「其爾萬方有罪,在予一人。予一人有罪,無以爾萬方。」
我說:「好聽。」
他笑起來,伸手抽走我的鞋底,拉我到膝上坐著,「為夫教你寫字。」
我捏著筆桿,每根手指都不利索,他手掌又大又有力,帶我穩穩地握著。
我被他帶著寫出個字。
我問:「這是什麼?」
他說:「李。碧桃之李。」
他又帶我寫碧桃,又寫了兩個字。
他說:「猜猜這是什麼?」
我說:「顧鄰。」
他在我身後笑道:「桃兒聰明,這是你夫的名。」
他又另抽一張紙,這回寫得多,我已識得自己的名,識得我夫的名。
他指著上面說:「這是在,這是家。」
我連起來輕輕讀:「碧桃在鄰家。」
我夫他柔情款款道:「嗯,碧桃在鄰家。」
夫君在家窩了十幾日,每日讀書寫字,還要教我寫字,我成天鬼畫符。
我坐在他桌邊喚他:「夫君。」
他翻著書,淡著臉,鼻子裡出音:「嗯?」
我說:「我想繡花。」
他有些兇地說:「畫也得把今日的功課畫完。」
我隻好又低頭畫符,畫得我手酸。
娘,碧桃命苦,碧桃遇人不淑。
我夫他終於要出門,他在院子裡解開豆黃的鏈子說:「走,豆黃,今日跟爹出門。」
豆黃樂得原地轉圈,大蓬尾巴不停地搖。
我問:「你哪裡去?」
他說:「為夫出門訪友。」
我說:「你訪友就訪友,為何帶上狗?」
他牽著豆黃,在院子裡委屈地站著,「李碧桃,為夫如此標志個郎君孤身出門,你就不擔心?」
我白眼翻上天,青天白日,有啥好擔心,難道還有人搶他個大男人不成。
但是看他那副神情,我說:「那你小心。」
他還不走,杵在原地,垮著臉,牽著狗。
我又對豆黃說:「豆黃,護好你爹,別叫人搶了。」
豆黃汪汪應下,他才眉開眼笑,「為夫就在望江亭,天黑之前準回來,你若想我,就來找我。」
我忙不完的正事,哪有功夫想他。我說:「好。」他才牽了豆黃出門。
我沒想到還真有人搶他,還明目張膽地登門來搶。
我送走他們父子,拾掇了屋裡屋外,又找了剪刀裁冬衣。
正把布料扯撐,啪啪有人拍門。
我問:「誰呀?」
門外一個趾高氣揚的聲音問:「顧相公可在家?」
我拉開門,見到個小丫頭,抬著副小下巴,我說:「我家相公出門訪友,此刻不在家。」
那丫頭兇巴巴瞪我一眼,閃開身子,露出後面嬌嬌柔柔的知府小姐。
知府小姐淡淡將我看著,「你就是李碧桃。」
我答:「我就是顧李氏,小姐找我夫君何事?」
小姐眼眶登時一紅,她銀牙暗咬地問我:「你憑什麼嫁他!」
我說:「我想找他生個兒,他就叫人來提親,哪有什麼憑什麼。」
小姐說:「你不要臉!」
我無語。這就不要臉了?更不要臉的事天天做。我就不理她,轉身做我的事去,門也開著,她愛進就進,愛走就走。
小姐在我門前哭,我就在院子裡裁衣。他那身型我也摸熟,肩寬幾許,腿長幾何,我拿手比一比,長寬差不離。
小姐就盯著我裁衣,盯一會兒又哭,我心有些發軟,我說:「小姐也別杵著,天黑他才回來,你要等就進來等。」
她就進來等,坐在我院子裡,眼睛四處轉,看看開著門的他的書房,看看竿子上晾著的他的衣,她就又哭。
我嘆氣說:「我夫也不頂頂好,他有時待人粗魯,脾氣也不大好。」
小姐說:「你懂什麼!」
我又不想理她,惦記著我的夫,還說我懂什麼。
我將裁好的衣料收進屋,看看日頭,便去他書房撿一張廢紙,引火燒飯。
小姐瞪大了眼:「你拿他的字燒火?」
我說:「簍裡多的是,不燒火做什麼?」
小姐說:「你知不知外面多少人重金求他一副字?」
求就求唄,他手又沒殘。我繡一張手帕,外面也是多少人求呢。
小姐氣鼓鼓站起身,終於帶著那眼睛長到頭頂的丫頭,奪門而去。
天將黑時,他牽了豆黃回來。
我還沒質問他,他倒先沉著個臉。
他沉著臉撩袍往椅上一坐,問:「我脾氣不好?」
喲,這還見著面了。
我盯一眼夾著尾巴躲在墻角的李豆黃。
難道你脾氣還好,臉一黑,狗都怕。
我將碗筷擺上桌,他說:「先回話。」
我說:「你愛吃就吃,不吃就上知府家吃去。」
他才有些訕訕地說:「我隻是在橋頭碰見了她,我都沒同她說話。」
呵,沒說話還知道得這麼詳細。
他盯了我片刻,帶著笑音兒說:「我不喜歡她,一丁點都不喜歡,桃兒,我心裡隻有你。」
真是沒臉沒皮的冤家。
我說:「快去洗手,飯菜都涼了。」
他嬉皮笑臉湊過來問:「我何時待你粗魯過?」
我瞪他一眼問:「我叫你輕些時,你可曾輕過?」
他想了想,咳一咳說:「不曾。」
我又問:「我叫你停時,你可曾停過?」
他紅了臉熱了耳,說:「不曾。」
我叉著腰問:「你這不是粗魯是什麼?難道我還冤枉你了!」
他觍著臉說:「為夫錯了,是為夫粗魯,為夫今晚就改。」
夜裡我背身躺著,他就死皮賴臉來磨,「桃兒,你不檢查為夫改的成效麼?」
有個屁的成效。
他汗津津將我摟在懷裡,懶洋洋躺在枕上時,才有幾分柔情,他說:「往後不許隨意開門,我不放心。」
我夫他每日事多,他要去書院文會,還常有人請,他就時常出門。
我替他換上新裁的冬衣,妥妥貼貼,是個俏郎君。
他握著我手在胸口攥著,親親嘴,又磨磨臉,軟軟說:「你怎麼總不閑著?」
娘也沒教過我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