惠寧喝下那碗湯藥不過兩個時辰,趙母就被抓起來問罪。
她惶然地狡辯:「那隻是轉胎丸,不會滑胎!別人吃了也……」
姚尚宮罵道:「毒婦!這可是殺頭的死罪!」
趙母爆發出驚人的力量,撲到姚尚宮面前扯住她的裙擺。
「她喝了那麼多藥,怎麼偏偏怪我!」
被姚尚宮踹開,她又捂著心口哀號:「是我,都是我,與我兒無關……」
姚尚宮說顧念驸馬的臉面,不會要她的命,讓她去寺廟清修。
又轉頭呵斥我,讓我去送行,看看謀害長公主的下場。
半夜,趙母被連人帶包袱丟出去。
她眼睛紅腫:「這可怎麼辦?」
我說:「事已至此,先喝口水。」
趙母被抓之後水米未進,魂不守舍地喝了我遞給她的茶。
「我倒不要緊,隻是我做事愚拙,被那老妖婆發覺了。若是那蕩婦反去怨恨我兒,我兒可怎麼辦!」
我笑:「你真像趙飛白養的一條惡狗。」
她蹙眉:「你怎麼說話呢!我兒是你的丈夫,我做這一切還不是為你好!」
「讓我吃轉胎丸生下死胎,反倒責罵我爭強好勝害死了孩子,也是為我好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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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定住:「你、你,沒有、我沒……」
「遊醫什麼都招了。」
趙飛白八歲時高燒不退,趙母囊中羞澀,舍不下面子向我父母求助,被遊醫哄騙用身體換了藥物,從此兩人通奸。
他們母子早想好了下一步,生怕我產下嫡長子,又需要孩子捆住我,於是聯合遊醫蒙騙我吃下轉胎丸。
我懷的是一對龍鳳胎,漣兒有福氣,沒有被害畸形,但也因此體弱。那個男孩,則是胎死腹中。
趙母幹瘦的手抓住我手腕,如一雙镣銬。
「是我做的,都是我做的,你別怪飛白!他勸過我,是我心腸狠毒,容不下你們母子……」
事到如今,她還妄圖保住她兒子的清白,還想讓我死心塌地。
我說:「我知道的,他一直很愛勸你。」
「我剛生產,惡露都未排盡,你就要給他納妾。他勸你但不拒絕,後來又勸我不可嫉妒。」
「你也愛勸我,勸我三從四德、出嫁從夫,和你一樣當會咬人的惡犬,讓他清清白白。」
「你知道的,我是庸俗商戶女,我聽不懂勸。你們以為,趙飛白不育是太後的手筆?」
我大笑道:「你盼了這麼多年的孫子,唯一的一個孫子,就死在你自己手裡!你高不高興,滿不滿意?」
趙母瞪大眼睛:「我的孫子——你這毒婦!」
她撲過來打我:「待我兒回來,我定要揭穿你!」
我反制住她,將剩下的半碗冷茶灌入她口中。
「你說不出來了。」
趙母哭叫著扭頭躲避,茶水灑了一些,不過也夠了。
這藥出自宮內,藥性狠毒。
不過小半炷香,趙母目光渾濁,癱軟在地。
我說:「你以為他不知道你和遊醫的醜事?那天他沒有睡著,他什麼都知道,也沒有阻攔。」
趙母已經聽不懂了,或是不想懂。
她兀自發出痴笑,話語含糊不清:「我是一品……诰命夫人……我兒是……」
大餅好圓,大餅有毒。
侍衛將她丟進馬車,馬車揚長而去,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裡。
我嘆息一聲,再回身,看見陸恆站在不遠處,不知站了多久。
16
我面色如常,恭敬行禮。
陸恆倒像是做了壞事,低聲說:「我不會告訴姚尚宮。」
我沒憋住,撲哧一聲笑出來。
他問:「你笑什麼?」
我說:「姚尚宮早知我是什麼人。」
他沉默半晌,又說:「節哀,那孩子沒福氣。」
我壓下心中痛楚,搖搖頭:「那孩子活下來,長在趙家,以後會和趙飛白一樣,踩著我和漣兒往上爬。他沒福氣,倒是我有福氣了。」
陸恆微訝:「你看著柔弱,沒想到殺伐果斷。」
我țŭ̀₆說:「王爺留我在惠寧身邊,難道是因為我優柔寡斷?」
「你這嘴!嚇你一回,你記恨到現在?」
陸恆和我一道往裡走。
「惠寧情緒不大好,你注意些。」
我再見到惠寧,是七日之後。
周讓立在一旁,衣擺微湿,打破的茶盞殘片散落一地。
見了我,惠寧讓眾人退下,滿面哀傷。
「嵐兒,我的孩子……」
我描繪了一番趙母在寺廟裡的悲慘生活,試圖讓她解氣,也讓我自己的良心好過些。
惠寧揪住我袖角:「難道隻是她幹的?」
「廚房裡多少雙眼睛日夜看守,轉胎丸就這麼放進去了!」
「我衣食燻香都由周讓查驗。他說轉胎丸不含紅花麝香,所以沒有察覺。可化了一顆藥丸進去,味道藥性難道絲毫沒變!」
惠寧悲傷憤怒都是常情,令我驚訝的是,她的懷疑有理有據,不是胡亂發泄情緒。
我耐心聽著,與她討論。
「無論是恨他失職,還是疑他謀害,在有確鑿證據前,殿下都不該當眾發難。讓人私下去……」
惠寧冷靜下來,又從失了孩子的母親變回金尊玉貴的公主。
「趙飛白何時回來?」
「此事沒有遣人告知他,按他的差事,是三月後回京。」
「我該如何面對他?」
惠寧曾向我袒露心扉。她怕婚姻不幸、餘生無望。婚後,趙飛白和親人一樣縱著她,讓她覺得自己像活在美夢中。
現在,惠寧心知肚明,趙母所為極有可能有趙飛白的授意。
她不願打碎這場美夢,她在惶恐。
「您身後永遠有陛下、太後娘娘和齊王殿下,還有姚尚宮,還有我。」
惠寧趴在我懷中,終於放聲哭出來。
我拍著她的背,心裡也難受。
其實我不懂她。
一個趙飛白,於我,是相互扶持的丈夫,是押注了多年青春的賭局。
於她,不過是並不拔尖的臣侍。
她站在高處,怎會隻看見後院?
若我有,若我也有——
無妨,我有愛我的父母兄長,也窺見過前路多寬廣。
公主萬丈光芒,我隻需借一點光,便可照亮黯淡的未來。
我暗道,惠寧,對不起。
以如此殘忍的方式,打破你的美夢。
17
惠寧身子調理得不錯,人還是病恹恹的。
皇帝太後十分憂心,要她早日振作。惠寧便赴了慶真公主的約,一起去遊湖散心。
等遊船靠岸,慶真將惠寧送下來,請惠寧有空再敘舊。
惠寧應了一聲,讓我扶著坐上馬車。
她喃喃道:「怎麼慶真也變了許多?她三兩句話不離皇兄,明裡暗裡打探趙飛白的差事……嵐兒,我好累。」
朝廷暗流湧動,身如浮萍,大家都累。
大公主慶真和二皇子、八皇子同是皇後所出。二皇子恭順,突然被揭發克扣軍餉,現在還關在宗人府裡,皇後也被禁足。八皇子年幼當不得事,沒能攏住散去的勢力。
大皇子生母低微,但因此接連得了幾門好差事,又是長子,風頭正盛。三皇子妻族是武將之首,四皇子是柔妃所出,外家勢大,最得聖心。
如此局面,慶真不得不向惠寧,這位被父皇數年如一日當小女孩疼愛、不問俗事的小姑姑,打探父皇的心意。
「吃糕點嗎?」
「吃!」
車夫趕車去糕點巷子,馬車突然顛簸一下停住了。
一個衣衫褴褸的中年婦人跪在馬車前磕頭。
「求公主為民婦做主!」
婦人額頭青紫滲血,惠寧嚇了一跳,將自己的絲帕遞給她。
婦人講述了自己的苦衷,她家原本是當地鄉紳,被貪財奸官勒索害命,當地官員不敢出頭,她隻得上京告御狀。
惠寧憤怒又茫然:「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情!可是,本宮能為你做什麼呢?」
婦人拉起褲腿,露出兩條萎縮的腿,哀求道:「我實在滾不動釘板。公主,您一定有辦法,我願為您當牛做馬報答您!」
惠寧看著她的腿落淚,稀裡糊塗答應下來。婦人喜極而泣,爬著離開。惠寧忙叫人送她走,自己捧著糕點,食不知味。
我告訴惠寧。
本朝舊例,告御狀需滾釘板,以此表明自己絕非誣告。
前兩年,有高官之子強搶民女、以勢壓人,害那女子的父親丟了功名、母親冤死。父親上京告御狀,那人卻壓下此事,將渾身是血的父親丟出城外,不慎衝撞了慶真公主的座駕。
慶真公主問清來龍去脈,上書給皇帝。皇帝大為惱怒,將高官罷黜處刑,並委任慶真公主為越級告官案件的主理人。
惠寧怔怔道:「慶真竟做了這些?」
本朝不禁驸馬有實職,也不乏公主幕後議政的先例。今上千辛萬苦鬥倒的恭親王身後,就有兩位廢長公主的身影。
慶真公主清正謹慎,又不似皇子易有結黨營私之嫌,皇帝十分滿意。隻是隨著嫡出一派的倒臺,慶真為避嫌躲禍,已有兩三月未去刑部。
這婦人隻知是公主座駕,不知面前的是惠寧長公主而非慶真公主。
「我該如何做?」
「不如去問問慶真公主。」
18
惠寧從慶真府中抱了一堆卷宗回來。
我陪她在書房裡看了三天,惠寧的眼淚就沒停過。
這世上辛苦生活卻還是不幸的人,實在太多。
惠寧覺得卷宗裡的人悲慘,但是,能被二位公主看到的,已經是極幸運的少數,大多數人連被哀其不幸的機會都沒有。
如今慶真不便出面,其他官吏忌憚苦主得罪的人物位高權重,不敢輕易行事,這些卷宗大部分被擱置了。
惠寧啞聲說:「沒人管,他們就活該被欺辱?」
「您想幫他們嗎?」
「我看見了,不能不幫。」
「去吧,慶真公主已經教過您該如何做了。」
惠寧去了官衙一趟,許下幾個承諾,被官吏們恭維著送出來,贊美長公主熱心。
官吏們知道,她的承諾隻能靠寵愛去求情,態度算不上認真。
我看著惠寧,惠寧看著衙前血跡斑斑的釘板。
她喃喃道:「非得去爭嗎?」
有惠寧督促,堆疊的卷宗越來越少。她眉間常有愁容,不過精氣神比之前窩在府中時好太多。
趙飛白風塵僕僕回京,被姚尚宮告知,趙母害了惠寧的孩子,已經被送去寺廟清修。
「她竟犯下這種大錯!她明知道我有多喜歡那個孩子!」
趙飛白滿面震驚,行囊掉在地上散開,幾隻小巧精致的撥浪鼓滾落出來。
「我不知道她會如此糊塗啊!早知如此,我不該聽信她說心疼你,不該讓她進府……」
惠寧平靜地看著,直到他臉上的悲憤都僵住,才說:「夫君,一切都是那賤婦所為。你不知道,對不對?」
「我是你夫君,怎麼會害你?這是什麼藥?我來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