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人比他更清楚,我為了漣兒的未來曾有多辛苦籌謀。
如今我身上並無多少籌碼,又得知趙家家產半分都不會給漣兒,極有可能會急昏了頭犯下大錯。
比如,利用長公主的信任,陷害她讓她不孕,或是使計害死她的孩子。
我臉上閃過不甘和掙扎,他還要再激將,忽有腳步聲傳來,他立即大力推開我很遠。
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。
「驸馬爺,公主請您也去讓太醫瞧瞧。」
趙飛白走了,我也從另一條道過去,站在姚尚宮身後。
姚尚宮瞥我一眼,默認我留下。
隔著一扇屏風,趙飛白沒有注意到我,一手隨意伸給太醫,隻顧著溫情脈脈地看著惠寧。
惠寧卻不似平常那樣與他視線纏綿。
幾位太醫年輕俊俏,正隔著絹布為惠寧診脈的那位更是芝蘭玉樹,一舉一動皆是風情,惠寧不自覺看得發痴。
那太醫不動聲色地和姚尚宮對視一眼,對惠寧拱手道喜:「殿下這些年養得不錯,生育不是難事,隻是養胎一定得當心些。」
趙飛白喜道:「太好了!惠寧,我們要生兩個孩子,男孩像我,建功立業。女孩像你,天真可愛。」
惠寧靠在他肩頭,笑得甜蜜。
兩人沒有看見,為趙飛白看診的幾位太醫面露難色。
幾人對視一眼,推了一位儒雅太醫上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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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驸馬爺,近日可有感覺房事精力不濟?」
趙飛白的笑瞬間凍住,問:「怎麼問這個?難道我需要調養?」
語氣滿是被冒犯的不滿和惱怒。
畢竟他和我生下了漣兒,自信自己絕沒有問題。
太醫慢吞吞道:「不需調養。」
「臣等瞧驸馬爺身體,不可能有子嗣,無須再浪費心思和藥材。」
9
趙飛白竭力保持體面:「你誤診了!」
儒雅太醫不卑不亢:「您若覺得臣醫術不精,自行去請其他大夫就是。不過臣保證,還是這個結果。」
惠寧失望道:「本宮盼著有個自己的孩子呢。」
她失望了不到十秒,太醫們將她圍住。
「殿下,驸馬爺不行,但您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啊。」
「您知道世上有多少好男兒嗎?僅這屋裡就有八個出身清白,品貌才學上佳,還能生育的。」
這屋裡除了太監和趙飛白,男人隻剩那八位太醫。
惠寧呆滯道:「本宮已有夫君……」
「殿下有一個夫君,還可以有很多面首。」
「驸馬不行,我們行,我們身體都好得很!」
趙飛白豁然起身,厲聲呵斥。
「你們算什麼太醫!一群登徒子,不知廉恥!」
為惠寧看診的那位太醫聽了,一雙桃花眼望向惠寧,淚光閃過,輕咬下唇。
「小臣隻是想為驸馬分憂,沒想到驸馬會如此誤會țṻ₆小臣。殿下,我是登徒子嗎?」
惠寧看著那雙桃花眼愣了神,痴痴答道:「這樣好看的哪算是登徒子?」
趙飛白急了,伸手要拽惠寧,被儒雅太醫攔住。
「驸馬可不能空口汙人清譽,在下是太醫院院使次子,御醫周讓。」
桃花眼太醫說:「我是鹹陽侯幼子,二甲進士第三名,程儉。」
「家父是兵部侍郎,不才曾是康郡王的伴讀……」
……
個個出身不低,年輕有為,眉清目秀。
雖都自稱太醫,但通醫術的隻有兩人。
趙飛白鐵青著臉訓斥:「本官才是驸馬,你們幾個……」
周讓從容道:「可驸馬不能生育,難道驸馬忍心看殿下難過?」
「我當然不忍長公主傷懷……」
程儉徑直打斷:「那驸馬哥哥肯定不會阻礙公主求子吧?我們兄弟八人一同尚主,隻希望公主開心,絕沒有和哥哥爭名分的想法。難道哥哥連這都不願意嗎?」
程儉桃花眼微挑,不顧趙飛白的怒視,用小指勾起惠寧的發梢。
「殿下可願讓臣侍奉?」
惠寧臉上飛起紅暈,眼看是被這男狐狸精迷了心智。
情急之下,趙飛白怒喝:「放肆!長公主是我的妻,怎能與你們苟合!」
他揮手砸了杯盞,破碎的瓷片直衝惠寧面上飛去。
滿室皆靜,惠寧被周讓護在懷中,瞪大的杏眼裡滿是震驚不安。
程儉桃花眼微眯:「什麼苟合,別汙了殿下耳朵!哥哥難道不知何為尚公主?惠寧殿下是主,而你——」
他目光凌厲,像在看汙了他鞋的一塊垃圾。
趙飛白的臉驟然陰沉,和程儉高聲對罵起來,全然不似往日的端方如玉。
他家道中落,最恨別人看不起他。
憤怒和自卑,讓他忽視了程儉是在用長公主而非自己壓他一頭。
他也不似程儉會西子捧心,更顯得他咄咄逼人,程儉可憐無辜。
吵得激烈,趙飛白幾乎是口出狂言,我看惠寧面色,就知道她被狠狠傷了心。
最後,姚尚宮結束了這場紛爭:「殿下,您瞧這八位公子?」
惠寧不看趙飛白赤紅怒瞪的雙眼,挨個分了住處,讓婢女領他們出去。
八人大喜謝恩,趾高氣揚從趙飛白身邊走過。
程儉挑釁道:「驸馬哥哥,日後我一定不會再惹你生氣,免得殿下左右為難。」
哪有什麼左右為難?惠寧讓他們留下,已經是偏心了他們。
趙飛白立在原處愣了會兒,伸手拉惠寧的手。
「惠寧,是我失態了……」
惠寧躲開,聲音透著疲憊:「驸馬,我乏了,你回去吧。」
長公主府屬於惠寧,她讓趙飛白回去,是要他回趙府。
趙飛白嘴唇張了又合,還想說什麼,惠寧自顧自拿著書看,一眼都不分給他。
不消片刻,探花郎被請出長公主府的消息,傳遍京城貴族。
10
惠寧沒有遷怒於我。
她怔怔地望向趙飛白離去的方向,問:「他怎麼變成這樣了?」
我說:「驸馬正在氣頭上,難免莽撞。」
不是的,他不是忽然變成這樣的。
就好像婚姻不隻有喜服紅被,還有柴米油鹽一樣,成婚八年,我早看盡了他溫和外表下的暴戾獨斷、自私薄涼。
不過惠寧對他的利用價值更大,他暴露得更晚。
惠寧說:「他不像他了。」
我問:「他應當是什麼樣?」
惠寧揚了揚手裡的話本子,面露向往。
「驸馬的舊事,你都知道吧?他祖上封侯拜相,他幼時有小神童之名,夫子力薦他進入最好的書院……一見他,我方知世上真有這樣的男子。」
「莫非您在夢中見過這樣的男子?」
「不是,是話本裡的公子。寒門貴子,懷才不遇,仁義善良、照顧孤女,還……生得俊美。」
說到最後,她面色嬌羞。
雖然早有預料,但聽到這個原因時,我還是哭笑不得。
我想說,那些話本大多是窮酸書生所寫,他們未必有多少才華,卻真的有不得伯樂的怨和憤世嫉俗的恨。
你瞧,他們隻寫公子懷才不遇,不僅有相伴的青梅,還能遇見不嫌他寒微的貴女,從而被引薦給文人大家,一鳴驚人。
何時寫過,公子的優秀能從何處體現?一筆一砚要幾錢?家人如何辛苦勞作才能供他們讀書?
我不會說,正如我不會告訴她,趙氏祖上封侯拜相是早幾十年前,過往輝煌沒能帶來半點照拂,隻讓趙飛白和趙母維持士族作派,鄙棄我的出身。
趙飛白雖聰慧,但不是神童,當年他苦求夫子薦他入書院,送禮的銀錢、學費等一幹費用都是我辛苦積攢的,為此我勞累過度,失去了與漣兒同在我腹中的另一個孩子。
我隻笑笑:「這麼一說,是很像。」
惠寧失落道:「如今看來,他也不像。陳生不能生育,還自己為杜小姐挑了美男子來產子呢。桃花眼,芙蓉面,光看字我就喜歡,可惜這書沒有插圖……」
好熟悉的描述。
看來給書局塞錢的不隻我一個。
說著,她將書遞給我。
「嵐兒,時興的話本子和從前大不一樣,你也看看。」
我問:「不一樣了,你還愛看嗎?」
「愛看,我覺著是越來越有趣了。」
愛看就好。
為作者們擬定新的書綱,再將舊書換下、新書呈上這種事,就不必告訴她了。
11
趙飛白連著幾天未回長公主府。
惠寧第一天賭氣不找他,第二天難過想求和。
不等我勸,程儉等人已將她哄得忘了自己有驸馬。
長公主府中笙簫不斷,歡聲笑語。
趙府裡,趙飛白來到我的小院。
他摸著漣兒五分像他的臉,不住地讓漣兒喊爹爹。
漣兒受寵若驚又惶恐,撲進我懷裡。
趙飛白說:「嵐兒,你和漣兒等等我。」
我沒吭聲,他又說:「你怨我是不是?我不是辜負你,我有苦衷,你根本不知道我這些年有多苦!」
他說,他在書院裡名列前茅,還是因為沒有權勢被人看輕。士商有別,我的身份更讓他抬不起頭。
「我哪點不如他們?隻不過他們有父兄妻族相助,而我什麼都沒有!若我有,若我也有——宋嵐,我愛你,但你做不了我的妻。」
他將女人視作墊腳石,踩爛了、嫌低了就再換一塊。
可我和公主,一個是在市井摸爬滾打的泥猴,一個是被皇室千嬌萬寵的明珠。
他怎麼敢以為我們是依附他的弱婦?
我問:「你的玉呢?」
他面色微變:「問那個做什麼?」
「那也算是我們的定情信物了。你以前說沒錢買好繩,從來不戴,現在有錢了,我想著打一條金鏈子給漣兒戴著。」
他環視簡陋的小院,說:「我會對你們好的。」
又摸摸漣兒的腦袋:「乖女兒,你要什麼爹爹都給你。」
他對玉佩避而不談,給我和漣兒置辦了許多衣服首飾。
趙母也一反常態,連她嫁妝裡的翡翠都給了漣兒。
我知道,她和趙飛白都另找了大夫,反復確認了他真的不育了。
這段時間我逆來順受,將她當作貴婦人一般侍奉。趙母自以為我們綁為一體,將我當作半個知心人。
她對惠寧口出怨言:「這蕩婦置我兒於何地!程儉在皇帝面前露了臉,領了官鹽肥差。我兒是她的丈夫,怎能讓程儉拿這樣大的好處!」
我隨口勸道:「惠寧貴為公主……」
趙母愈怒:「她嫁進我趙家就是趙家婦,竟敢吃裡爬外,不為丈夫做打算,如此大逆不道!」
又說:「可惜漣兒是女的……」
漣兒出生後,我與她爭吵了好幾年,現在倒是能把口水省下來,畢竟趙飛白注定隻有這一個孩子。
她仍不甘心:「另一個,是男孩啊……」
「陳年往事,何必再提?那孩子總歸是沒了。」
漣兒來找我去放風箏,我牽著漣兒離開。
她還在嘆息:「可惜,可惜!誰能想得到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