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番外:周彥篇】
太光二十年,七歲的周彥隨父調任至棣州武定府。уź
印象中,比父親官高一級的賀知州是個和藹可親的伯伯。
他笑瞇瞇的摸著花白胡子,朝周父揖禮客套:「哎呀周老弟,三月接到你的調令,左等右等,本府可算把你盼來了。」
周父嚇得趕忙還禮,深鞠一躬:「賀大人,萬萬不可,勞您親自迎接,小人不勝惶恐。」
周彥站在母親旁邊,看著這一番熱絡寒暄,心裡對賀知州印象極好。
接風宴上,他見到了賀知州家的兩個兒子和小女兒賀楚楚。
都是年齡相差無異的孩子,很快混熟了,玩成一團。
父親的任職很順利,沒有任何刁難和地方官員所謂的「欺生。」
想來真如賀知州所說,上任同知大人因病逝世,地方鹽糧,捕盜江防等問題無專人打理,武定府上下手忙,都盼著新任職的周同知早早前來。
周父自幼飽讀詩書,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。
河工水利,撫綏民夷等事務,處理的倒也順手,隻是巡視江防時,不知被誰擠滑了腳,摔了一身汙泥,惹的衙門那幫捕快偷笑。
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,雖是個高高在上的同知,那幫大老粗表面恭敬,有些方面還是十分怠慢的。
尤其那個鷹頭雀腦的王捕頭,誰都知道他是賀知州的小舅子,不好得罪。
興許是為官路上的這份領悟,周父對周彥的教育極其嚴苛。
書是要好好讀的,武也是要好好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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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彥生性好動,自幼習武,且底子不錯。
說起習武,周父倒是也有羨慕的人,他對周彥道:「你這點功夫都是苦練的三腳貓,不若你嶽家秦叔叔,他那才是天生的好根骨,力大無窮,能倒拔垂柳……」
倒拔垂柳,那是個什麼概念?
周彥瞪大眼睛,一臉仰慕。
那位力大無窮的秦叔叔,從小就是他的偶像。
與秦叔叔家的女兒有婚約,也是從小便知。
那個女娃他是沒見過的,婚約其實也隻是兩位熱血年輕爹自個兒定下的。
據說那時屠戶出身的秦父與周父在學院同窗了那麼段時間。
周父與周彥一樣,對力大無窮倒拔垂柳的秦父十分仰慕。
那都是前話了。
總之,周母對這樁口頭婚約是十分不滿的。
她是正經人家出身的小姐,從小讀了詩書的,大抵是骨子裡不喜粗鄙之人的。
彼時周彥九歲,還不太能理解娶妻的含義。
但他骨子裡,對那位能倒拔垂柳的秦叔叔家女兒,是十分期待的。
興許,她也能倒拔垂柳呢……
想想就讓人興奮。
周父說,等秦儉及笄,便讓你母親帶你去登門求娶。
周母說,話說這麼早做什麼,孩子才多大,日後有什麼變故也是未知的。
隻要提起這事,母親總是不太愉悅。
但是周彥很愉悅,心裡念著「秦儉」的名字,想象著一個力大無窮的女俠士,教他倒拔垂柳,胸口碎大石。
哦對了,關於胸口碎大石,是他一時好奇問的父親,秦叔叔那麼厲害,會胸口碎大石吧?
周父「唔」了一聲:「應該會吧,下次見了我問問他。」
哦吼,少年的夢多麼璀璨,趕快長大吧,長大就可以娶秦儉了。
真讓人興奮。
可是這股子興奮,在十一歲這年,徹底的破滅了。
秦儉登門的時候,又瘦又小,面黃肌瘦,畏畏縮縮,呆呆傻傻。
弱不禁風的小呆雞。
落差太大,周彥不能接受,一種被騙的感覺強烈的攻擊著他的內心。
氣憤之下,差點飆出了眼淚——
「誰要娶這個醜八怪!趕緊攆她滾!」
說罷,一腳踢在了板凳上。
一向待他嚴苛的父親,尚沉浸在秦家那場變故中傷心傷神,還不忘給他一巴掌。
「逆子,休得欺負儉儉。」
好啊,這一巴掌記下了,梁子是徹底結下了。
少年心性,使家教極好的周彥對秦儉下了手。
推搡她一把,罵她幾句,踢她一腳,揪頭發……
趁著沒人看見,出一口惡氣。
他也不是什麼惡人,知道秦儉孤苦無依才來的周家,周母雖然也不喜歡她,還是交代下去不準欺負她。
周彥本以為出口氣也就得了。
結果是越出越氣。
小丫頭片子是個悶不吭聲的,被揪了辮子既不反抗也不求饒,就這麼受著。
關鍵也不告狀。
像一團棉花似的,打在上面軟綿綿的,激不起任何痕跡。
這口氣,更鬱悶了。
漸而發展成了,隻要見到她,就忍不住罵一句,揪一下辮子。
有時候私心裡想,說不定她其實就是個倒拔垂柳的女俠,故意深藏不露。
秦叔叔的女兒,焉能是平凡之輩。
可惜,那些年的仰慕和真心,終究是他錯付了。
弱就弱吧,還犟,好歹求饒一下,他也是不屑於欺負女子的。
後來總算學聰明了一點,見到他就跑。
這倒是有趣,他又有了新的壞點子。
她跑,他追。
她躲,他找。
反正不欺負欺負她,心裡癢的難受。
這惡趣味到底是因為什麼,也不知道。
他雖不是正統的世家子弟,但在同齡人中也是頗出挑的。
書讀的好,功夫也不錯,待人知禮知節。
賀知州家的夫人,每次見他都誇一句。
賀家的兒子和女兒,都喜歡跟他一起玩。
尤其是賀楚楚,一向喜歡他,沖大人們都是甜甜的道:「阿彥哥哥待楚楚最好了,不像我小哥凈會捉弄人,楚楚最喜歡阿彥哥哥。」
待她最好了?
周彥細想了下,他做了什麼?哪裡好?
想不出來,回家見了呆頭鵝秦儉,又開始手癢了。
結果這次還沒伸出手揪她辮子,她反倒先局促不安的開了口——
「阿彥哥哥。」
怯生生的小奶音,眼巴巴的看著他。
周彥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。
心裡有一種說出來的怪異,怪鬱悶,怪憋屈,也怪癢癢……
這次沒有揪她頭發,可是少年秉性又令他拉下臉來,罵她——
「蠢貨,不許學賀楚楚!」
說罷,冷著臉氣呼呼離開。
哪知這笨東西一點也不聽話,下次見了面還是一臉討好的叫他:「阿彥哥哥。」
周彥生氣了,暫時收回去的手又伸了出去。
說了不要學賀楚楚,惡心死了。
欺負秦儉,已經成了他的日常。
偶爾也會失手被大人發現。
周父罰跪,打他手心。
周母責備,罵他小畜生。
連一向最疼他的李媽媽,也會護著那小東西,讓他不要欺負妞妞。
旁的也就罷了,母親那樣溫和嫻淑的人,竟然罵他小畜生……
周彥覺得遭到叛變了。
明明母親也是不喜歡那小呆雞的。
小瞧她了,不知不覺,竟讓大家都倒了戈。
憑什麼倒戈,難不成她真的是什麼身懷絕技的女俠,學了吸魂大法。
他開始仔細觀察。
其實,秦儉五官端麗,眉眼彎彎,長得還挺好看的。
奇了怪了,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看的。
一定是周家伙食太好,把她養的白白胖胖的。
她還憑著一臉乖巧實誠的笑,喚醒了周母和李媽媽的柔軟心腸。
說什麼女孩子就是貼心,軟軟糯糯的,不似那個小子跟個石頭一樣,又臭又硬。
真氣人。
更氣人的是,那笨家伙不小心崴了腳,他難得的好心扶起了她,結果全家上下一致來討伐他。
父親罰他跪地,打他板子。
他何時受過這等冤枉。
事情過後,他趁人不備又攔住了秦儉。
君子報仇,必要坐實了罪名才行。
周彥伸出手,打算推搡她一把。
結果這丫頭嚇得閉上眼,雙手抱頭。
他也不知道為何,突然下不去手了。
是從什麼開始,他已經很少欺負她了呢。
是她十歲那年,險些喪命的那場溫病?
哦對,一定是的,當時她已經燒的神智不清了。
母親逼他發誓,今後對儉儉好,絕不欺負她讓她受委屈。
那種情況下,他看了一眼面色潮紅昏迷不醒的秦儉,也不知為何,心裡難受了下。
發了誓,便意味著認定了她是自己媳婦了……
真惱火,周彥心裡憋憋屈屈的,怪不是滋味的。
自家媳婦,欺負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。
尤其她還抱著頭,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。
眼睛水亮水亮的,黑漆漆的寶石一般,泛著晶瑩的光。
少年呼吸一滯,竟覺得心裡像是小貓兒抓撓了下似的,心癢難耐。
然後,他伸出手掐了下她的臉。
「算了,君子不欺暗室,小爺不屑於此。」
完了,她的臉好嫩好滑,手感真好,想再掐一把。
自家媳婦,自己欺負欺負就得了,旁人欺負就有點看不下去了。
王通判家的那個壞丫頭,哄騙她藏在井裡,還把繩子給抽了上來。
楚楚口中那個「待女子溫和」的阿彥哥哥,發了好大一通脾氣,罵王嫣:「小小年紀,如此歹毒!」
驚了一眾大人,通判夫人面上更是無光,從此,王嫣見了秦儉連話都不敢說。
賀家夫人有意要同周家結親。
賀知州親自開了口,卻不料周父以禮相待,懊惱道:「賀大人,實不相瞞,秦儉這孩子不單是故人之子,她與小兒還有婚約在身……」
周母更是坦率,對周彥道:「你給我安分一點,不要去招惹賀家的女兒,賀家這趟渾水我們不趟,你父親申請了三次調令,好不容易被京裡批準,明年我們就離開棣州,待秦儉及笄,便為你們完婚。」
算起來,他們一家已經來了武定府八年了。
周父一介文人,能在棣州站穩了腳,人人尊稱一聲「同知老爺」,與賀知州的拉攏不無關系。
但是父親和母親不知為何,並不喜歡賀家。
周彥曾對笑瞇瞇的賀伯伯很有好感。
他分明對父親很好,可周父說:「那是隻吃人的老虎。」
後來,私礦的案子揭發,周彥總算明白了,父親為何對他三番四次的拉攏裝傻充愣。
又為何堅持往京裡申請調令。
隻差一步,他們全家便可離開棣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