宗貔笑:「帝姬總說本王難纏,殊不知比本王難纏的多著呢,西帳阏氏換的不是北國常用的酒,而是你們南國的……若不是本王愛憐妻子,扣著帝姬在帳內躲避幾日,隻怕現在裴滿氏已打上門來。」
我心內冷笑。
這就是我做局坑他,他做了初一,人家西帳阏氏做了十五。
也是,畢竟當年是鬥倒過他親娘的,西帳阏氏的戰鬥力至少能頂我那養母貴妃和昭妃娘娘加起來。
也難為宗貔前被人坑,後被人截,還能笑得如此涵養。
我拿額頭頂上他的心口,不禁嘆道:「大王,你的境地比我九哥當年還不如。」
宗貔又笑:「帝姬還有心情操心本王,不如想想以後怎樣面對裴滿氏,她肯定以為是你做局阻止她成為我的大妃,勢必不與你甘休。」
我抬頭,知道他在試探我。
學著他的樣子笑得懶洋洋的:「大王怕裴滿一族嗎?」
「不怕。」
「那妾何必怕區區一個裴滿氏。」
宗貔饒有興致地挑眉,我鉤上他的脖子:「大王,你這後娘,真真兒見縫插針的好獵手,四兩撥千斤,給兒子謀了權大的嶽家,汙盆子扣我身上,挑唆我們妯娌針鋒相對,且不說你們兄弟自然更不可能安寧,裴滿氏為了壓我一頭,定會和六大王一條心打壓我們夫妻,我若再與大王生了嫌隙,豈不讓西帳阏氏把便宜都佔了嗎?」
宗貔了然而笑:「所以呢?小妖精。」
「所以……」我輕笑,「既然西帳阏氏以為大王疼我才做此舉,那就有勞大王往後真心疼疼我了。」
「你倒是看得開。」
「隻輸不贏,妾隻在大王這裡感受過,若咱們吃了這虧,不是辱了你我夫妻的門風?這種時候,自然要一致對外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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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貔把住我的下巴,笑意深沉:「識時務者為俊傑。」
我把住他的手:「那大王帶著俊傑去看星星吧。」
8.
草原的天,是深藍的。
我與宗貔共乘一驥漫步在朗朗夜色中。
我被他裹進大氅裡,望著滿天星宇,心內不住地盤算。
他被狼主猜忌得這樣厲害。
分權而立,是宗貔不得不走的一步。
可敵對上西帳阏氏、六大王和裴滿氏,他讓外人以為我們夫妻情堅,他有了弱點,那一旦有變,首當其衝要損折的便是我這個遠嫁之女。
真真好算盤,損了我,他自然有辦法借此生事,一舉扳倒西帳阏氏,沒準兒連他娘東帳阏氏的仇都一起報了。
我若想活……就必須與他一個戰線。
若在背後依舊樹敵於宗貔,隻怕我的死期掰著指頭都能數到了。
奪位之爭,他的確勝負難料,可我,不與宗貔一起是活不下去的。
宗貔在帳內與我同在數日,躲過裴滿氏鬧嫁的風雨,沒有直接把我犧牲掉。
也是在告訴我,這裡隻有他保得下我。
我做,便是他的一把刀;不做,以後便是他的一個借口。
他的手段,真是越來越像我父王了……
或許,他也和父王一樣,真的不是好父親、好丈夫,但以後能成為一位好君王。
那我呢……
我心下黯然,一個飄萍,謀生、謀存、謀權、謀愛,隨風逐雨,也難挽系也難羈。
何時我才能扎下根脈,成為哥哥和南國可以依靠的遮風天樹?
我往後貼靠,努力地往上看。
他的心跳混著北國爽涼的風在我的耳邊縈繞而過。
天那樣靜,星子那樣亮。
他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來:
「星星有什麼好看的?」
我回神,或許他要的他已經得到了,才這樣耐心不足。
那我也要收取我要的了——即便他算計著我,我也要讓他愛上我。
我揪住他的衣袖,嘆息著輕問:「晗月想母妃,大王想娘嗎?」
宗貔身上微微一僵,隨即漫聲道:「你嫁來此處多時,應當知曉我與母親不睦。」
宗貔的母親不是九大貴族,而是庶族之女,因著才色雙絕,很是被狼主鍾愛了一陣子,但到底,也因著出身,並且一意要為兒子訂婚更加弱小的庶族,而與兒子有了嫌隙。
但天底下,誰家的母子有隔夜仇呢?
我眯著眼睛輕聲道:
「妾知曉,卻不以為意。」
宗貔的聲音有一絲諷刺:「哦?」
我道:「那年哥哥還很小,妾更小,母妃綿弱,父皇想起來時,就好一陣;想不起來,妾與哥哥便吃沒好吃,穿沒好穿。待哥哥要去跟著師父學騎射了,連全套的裝備也沒有,好在母妃繡藝絕倫,即便是普通的料子,也將哥哥打理得嚴整。
眾皇兄裡,隻四哥是最受父王疼愛的,鞍辔上都有錯金纏絲,可四哥依舊悶悶不樂,尤其冷待哥哥。妾小時候很不喜歡他,哥哥卻總說:四哥許是覺得不公平吧。
後來我們失了母妃,妾也大了些,才知道,原來四哥是因為隻有他沒有親母妃這個事兒覺得不公平……」
我的聲音愈發低低:「原來,一個大男人,再如何是頂天立的男子,也會因為沒娘疼這個事兒覺得不公平……」
我仿似睡著一般,再不言語,隻感覺宗貔久久僵著,最後,用下巴抵住了我的額發。
我唇角有不著痕跡的笑痕,我知道。
他還是在意他母親的。
隻要他在意東帳阏氏,那至少這一夜——我贏了。
9.
宗貔說得沒錯,裴滿氏當真恨我入骨,給西帳阏氏敬茶時,她不經意著隨手將奶茶潑向我,若不是躲得快,隻怕要被她潑上一裙子。
她恨恨地瞧著我,我慢條斯理地順一順衣袖:「嫂嫂何須如此疾言厲色,你我還有一世的妯娌要當呢。」
裴滿氏將一個酒囊扔在我裙邊:「你可識得這個?」
我仰一仰臉,花衍上前拾過,擰開壺口,奉於我身側。
我聞一聞,眉頭深皺:「好劣的酒。」
裴滿氏冷顏厲厲:「這是你南國的東西,我們這裡,何曾有這等腌臢之物!你還想不認!?」
看她那樣子,似乎要撲上來撕了我,我失笑:「嫂嫂,我也不說我沒有這樣的東西,隻是這酒如此粗劣,怎能是我一國帝女所用之物?花衍。」
花衍知意,回寶帳取來一隻九轉銀壺。
我笑眯眯道:「此酒名為一枕春,是我南國宮廷秘寶,嫂嫂若不嫌棄,可一品其效。他日自薦枕席,也更得趣些。」
「你!」話音未落,裴滿氏已抽出隨身的馬鞭。
花衍下意識護住我,我卻拉了拉她的手,輕慢笑道:「嫂嫂要打便打在人看得見的地方,順手毀了我的容貌豈不更好?在婆母這裡被損了容色,孤也能做個當朝第一人呢!」
有我此話,一旁靜聲不語的西帳阏氏也不得不出來圓場:「薩琪格,晗月同你玩笑而已,你當真了。」
裴滿氏隻得悻悻住了手,血紅著一雙眼睛死死瞪我。
我輕聲冷哼,瞥見寶帳外的玄色衣角,知曉與我搭戲的宗貔攜著六大王已至,通報聲傳來,眼見兩位大王將入帳中,我盯著裴滿氏的眼睛,在她的目光中,挑釁一笑,隨即抽出帕子,展手一抖,哀怨婉轉的哭將起來,將一屋子人哭得怔愣不已。
宗貔上前:「怎麼了?」是在問我,亦是在問西帳阏氏。
西帳阏氏還未及說話,我已撲上去,滾在宗貔懷中,猶是哭噎不已:「大王,嫂嫂厭棄六哥哥,要打我呢。」
眾人皆未想到我一國帝女,如此張嘴便胡攪蠻纏,一時都不知如何反駁,裴滿氏氣得眼冒金星,也不顧宗貔在場,便要真真打上我。
我心內冷笑,怪道宗貔瞧不上草原這些貴女,久久不肯娶妻,若都是這種隨意挑唆便火冒三丈的憨貨,當真配不起宗貔。
宗貔眉目冷峻下來,六大王的臉面也開始發青。
西帳阏氏在震驚中回神,緩一緩顏色笑道:「小女孩子絆了兩句嘴。你們男人家也往心裡聽?」
我卻截住話頭:「如何是女孩子拌嘴,嫂嫂問大王在帳內喜歡什麼酒,我大方奉上,她卻說我胡纏,要來打我。」
說著我拉住宗貔的衣袖:「大王卻說,大王是不是喜歡此酒?」
宗貔打眼一看,就知道是什麼酒,瞧見我眸中促狹,也隻能咬牙道:「喜、歡。」
裴滿氏瞪大了眼睛,像是夢中纖塵不染的神君跌落神壇,震碎了年少綺夢。
西帳阏氏再看不下去,隻冷聲道:「行了,還有下人在此,帝姬適可而止。」
她又望向宗貔:「大王也當大度些。」
宗貔冷笑著環視一圈眾人,隻將一眾人等看得紛紛低下了頭。
我小聲嘟囔:「九大貴族有什麼不得了,還不是看誰的肚子爭氣……待妾生子……」
宗貔突然拍一拍我的肩膀:「走吧。」
我仿若驚覺,生生咬住了要脫口的話。
裴滿氏依舊望著我。
我仍嫌不足,貼住宗貔的胸口,回頭向她挑釁一望。
她眼中爭強鬥狠之意陡生。
10.
我的激將甚是有效,裴滿氏一邊針對我,一邊熱衷備孕,定要搶在我前頭生下孩子。
她自然是禁不得激的,狼主雖有幾個孫輩,都是偏帳所出的皇子生的,東西兩帳的這兩位嫡子,婚姻上倒是多舛。
宗貔孤傲,不肯同小族之女完婚,偏那女子多年病病恹恹,竟生生拖到了宗貔求娶我的前一個月便暴病而去了。
我心內也懷疑著宗貔不肯留人在身邊,那女子有婚約卻身弱不能完婚,是個極好的借口,隻怕是宗貔掌握著她的病情生死也未可知。
而六大王就可憐些許了,他本是草原第一美男子,孤高得很,比之宗貔更要眼高於頂,人又輕浮,草原女子多霸道,他不肯娶妻被管束,卻因落馬毀了面容,本就品行一般,又失了俊美,草原貴女都是一族公主,如何肯將就?自此高不成低不就。
西帳阏氏抓緊時機給兒子娶了九大貴族中的前三大姓,草原皆知九大貴族隻嫁儲君,六王的身價一躍攀升與宗貔比肩。
何況裴滿氏若誕下嫡長孫,有裴滿一族支持,六王的狼主之位,自然如探囊取物。
裴滿氏自然是自傲此般,才定要有子。
隻是她一個被父親嬌養的女兒家,隻看得見一二三,如何想得著四五六。
狼主正值壯年,最小的兒子現在還在吃奶,怎能容得下有顯赫嶽家和九族血脈後代的豐了羽翼的嫡子呢?
帝王之心都一個樣,當年我父王如何疑心人大心大的三哥,狼主自然也會如此疑心六大王。
西帳阏氏隻怕萬萬想不到,宗貔做初一,她即便做了十五,佔盡了便宜,我還有一手反擊。
這樣家世顯赫的兒媳婦,她是不敢明勸其暫時莫要生育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