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隻能吃下被狼主愈發猜疑針對的這個啞巴虧。
我在帳中向宗貔討賞:「大王瞧見西帳阏氏最近新添的白發沒有,想必六大王被狼主申叱,狼主轉頭又納了她族姐的長女為小夫人,西帳阏氏夜寢難眠,眼下都有了烏青呢,此般狼主再也顧不得大王了,大王可要賞妾些什麼?」
宗貔看著我,抬手扔過來一封信,上面有哥哥熟悉的筆跡。
我心內欣喜不已,面上不肯流露半分。
宗貔輕笑:「帝姬無需防備,若無我保著你,就憑你哥哥在北國做的事兒,九大貴族,早已將你綁了。」
我心內一動,是啊,哥哥在北國為質,如何能讓草原安生,不然狼主怎麼會不肯放哥哥還朝,非要我做局相逼呢。
但我依舊煞有介事為哥哥喊冤:「哥哥素來仁厚,深得貴妃娘娘手引口傳,是最軟和不過的人,定是南北差異,又多有嫌隙,貴族們誤會了哥哥也是有的。」
宗貔嗤笑不已:「草原貴眷,有父死子繼,兄死弟繼的傳統,他唆引四哥為了三哥的小夫人,擊殺親生兄長,又挑唆大哥和十弟的嶽家子弟火拼,以至他二人不睦至此,不僅讓牛羊染疫,還在東夏國進貢的布緞中摻雜了薯蓣的汁液,給整個草原都帶來一場皮疹之病,物價動蕩不止,你們南國,稱其為仁厚?」
我道:「大王可有證據?怎好隨意血口噴人?」
「若有證據,隻怕你那嫡親的哥哥已然喂狼了,可笑我完顏家皇子皇孫加起來十七八個,居然算計不過一個他!」
我冷笑,你在南國,我趙家又何嘗不是傾巢而動才將將與你鬥成平手?
我不言語,隻將信件展開,逐字看去,不過是哥哥思妹心切的問候之語。
不過縱使千山萬水相隔,我與哥哥一母同胞,自有心有靈犀之處,隻是幾個字與往日用筆不同,我便已獲悉哥哥的意思。
這封信一旦到手,便是我與哥哥攜手撥亂草原之日。
11.
我將信件還予宗貔,想了想道:「大王,您可知道,讓一個男人終日不寧的,是給他娶上幾門身價相差不大的妻房,而讓一個已入中年的女子,每日煩厭不安的是什麼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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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哦?但請帝姬賜教。」
我笑意深深,天真無邪道:「給她安排兩房誰也不服誰的兒媳婦。」
宗貔輕笑出聲。
宗貔的手腳甚快,不久狼主壽辰,東夏的萬奴王就要進北國來賀了,並且宗仳此次允許他帶來了東夏第一美人金歌公主。
草原上再無比裴滿氏更尊貴的女子,隻能引一國公主才能與其相爭。
我騎著宗貔送我的純白母馬,悠蕩在天青草原。
這一日這樣晴好,可我心中總是鬱鬱。
我知曉的,我已然撬動了宗貔的心,再堅硬剛強的男人,也沒有不為娘親之事掛懷的。
宗貔胸懷大氣,一心為國謀事,從不在意這些阋牆谇帚,若不是對上西帳阏氏,宗貔如何會許我在北國撥弄宮廷不和?
我來了這許多日,關於東帳阏氏的傳聞,狼主內帳諱莫如深,連那幾位年輕的夫人都不知曉。
但宮廷就是宮廷,大妃就那麼一位,阏氏卻可設東西兩帳,說來說去,也是那些事罷了。
西帳阏氏與宗貔的母親想必是有著殊死相拼的過往,隻不過他的母親敗了,而西帳阏氏做人一向乖滑,若不是為了兒子的終身,她是從不出手,也是從不出錯的。
宗貔多年抓不住西帳阏氏的小辮子,如此天賜良機,他又豈可甘休?
他想以我借力打力,可不知,我是母妃留給哥哥唯一的血脈至親,知曉要以我和親之時,哥哥如何能坐以待斃?
我衝著遠遠觀望與我的草原貴胄清淺一笑,妍美無極。
宗貔的純白獵鷹落於我肩頭,眾人見他遠遠策馬而來,終將目光退避。
我瞧著他在天草之際的策馬身姿,豐神朗致,如降落凡間捕射白狐的東君。
我不禁低喃:「大王,你的愛,我不必謀了。」
你活不得多久了。
死人的愛,謀來做什麼呢?
金歌公主入朝,驟然掀起軒然大波,那位公主的面容,居然與已故的東帳阏氏又六分相似。
東夏本是北國屬國,欲以公主進美。
不過這與狼主故妻有幾分相似,這位公主,一時之間竟難以割斷要嫁給誰了。
除了西帳阏氏和狼主看見這張臉便厭煩不已。
幾位與宗貔不睦的皇子自然要一爭的,連族內幾位叔伯也垂涎這份別樣樂趣,願以大妃之位相許,意圖讓狼主難堪。
而宗貔自是不用說,無論金歌公主嫁給誰,今後每日都會有那位獲美著,拿著他母親與這位公主比較。
公主嫁給誰,都會得罪其他勢力,一時間北國朝堂風起雲湧,狼主頭疼個不住。
我頭上頂了快一年的「妖孽」之名,順利轉承於這位禍水。
原來一女當真可傾一國。
萬奴王的這位滄海遺珠,當真是我見過最鋒利的寶劍。
無奈之下,狼主隻能道:美女嫁英雄,誰能拿下邊境小國赫叱,便將公主嫁予誰。
出徵前,我默默打理著宗貔的甲胄,那冰涼的觸感仿若一條條涼蛇,順著手指直直鑽入我心中,宗貔深深看我許久,我微微笑言:「大王怎的說話不算話。本是給六大王預備的,大王竟自己愛了別人去。」
宗貔不語。
我又道:「大王喜愛金歌公主,竟願為她上戰場,妾自負美貌,想著大王看不上妾,更看不上旁人,到底是妾自不量力了。
宗貔定定瞧著我:「你當知我心高氣傲,即便是有人以金歌做局,我也定會前往。」
「隻因金歌公主與大王母親相似?可若娶來做妻子,到底流言一傳,也是難聽。」
宗貔目光望向帳外,不知是看著哪一處天際,許久才道:「北國女子地位甚低,幾乎與牛羊等同,貴族之間覬覦他人後帳的比比皆是。母親貌美而族弱,心氣高卻無算計,終究是要擔上禍水之名的,金歌公主若是不歸於我手,必定會內引兄弟相爭,外惹眾族覬覦。到時草原大亂,為了一個女人,倒是犯不上。」
我哼出一聲:「既這樣,大王何不了結了她,還不是貪愛美色舍不得?」
宗貔雙眸直直釘入我心中:「她若沒有這張臉,你當我還能容她活到現在?也不知是誰尋來,竟讓我無法下手。」
我抑制住心口急跳,不著痕跡地掩過:「大王說什麼便是什麼罷,愛美之心人皆有之,年少而慕少艾,大王即便動情,妾也不會笑話大王的,不過妾可先說好,我不做小的。」
宗貔輕笑,不接我話,反而換了一個問題:「你嫁來草原許久,九殿下卻隻有一封信問候,帝姬可曾落寞?」
「哥哥不見我回信,便知大王不許我獲悉南國的消息,便不再寫了。其實有無家書又何如呢?我與哥哥血脈相通,終究是生死不斷的。」
宗貔微怔,隨即道:「是啊,血脈相通,方能心意相通,生死不斷的。」
那一瞬我疑心大起,東帳阏氏隻有宗貔一子,莫非他還有手足?待要引逗宗貔多說些話。
可宗貔隻是輕笑,再不言語。
12.
宗貔出徵那日,我裹著黑狐裘去送行。
彼時大雪紛飛,是草原這幾年來的最早的一場雪,落在我們身上,仿佛一時間雙雙白了頭。
我看著宗貔俊美的面容。
哥哥局已做成,他便是回來,也要搭上半條命。
我苦心孤詣地要置他於死地,真的到了這一天,心內竟不知是何滋味。
我垂下眉眼,宗貔卻以手抬起我的下巴,似無所覺般囑咐道:「男人出徵時,族內姬妾爭鬥頗多,我不在,你莫要惹事。」
我眸心流轉,他是怕此刻用兵赫叱,我若有了傷殘,南國便有理由發兵討要說法,到時狼主自然要推一族出來頂罪,那……
我正想著,突聞一聲嘆息,宗貔隻喚了我一聲:「卿卿。」
我微怔,待回過神來,他已立馬而去了,掩於白茫茫紛亂的那個背影,靜得仿若眼前這一場雪。
十日後,前方戰報傳來,狼主死了三個兒子,大大王死了,死於一場痢疾;六大王也死了,死於流箭穿心;宗貔亦死了,他帶著一支小隊追擊敵軍於鷹愁澗,待被人尋到時,一行二十人被野鷹掏吃了心髒。
舉國齊哀,草原的牧民們哀悼他們的英雄。
又過十日,父皇遣了八哥為使,商議要迎護國公主還朝。
我知道那是哥哥的意思。
哥哥要做的時候,總是能做到的。
哥哥在北國為質數年,除了宗貔沒有看得上眼之人,一切布局皆是為了戕害於他,金歌公主是哥哥早就預備下的人,照著東帳阏氏的畫像一寸寸在草原尋的,萬奴王荒淫無道,滄海遺珠數不勝數,诓他冒認一個絕色美女,也不是難事。
隻是宗貔知曉外族女子必有異心,草原女子又將倫理綱常看得輕,是以幾次力拒北邦小國進美。
哥哥要我安排金歌公主入朝,隻要金歌一至,草原貴族男子必有紛亂,哥哥安排的人才可動手。
一舉打殺狼主兩位嫡子,自此哥哥此局已定,草原墜落了最亮的一顆星,以後隻有群狼撕咬紛爭。
我再留下,的確已無必要。
但我仍然給哥哥去了一封信。
八哥入北國,我隻安排他靜候第二道消息,對外隻說八哥代替父王看望與我,不肯要他同狼主奏議還朝事宜。
八哥是最敦厚的,倒也待得住。
不消五日,七哥夜行而至,想是日夜兼程,眼睛裡血絲密布。
他見我,簡直氣急敗壞,指著我厲聲責罵:「你可是瘋了?你可是瘋了!?」
八哥不知所以,七哥怒道:「她去信給九郎說她要留在草原!」
八哥唬了一跳:「簡直胡鬧!你知不知道草原有兄死弟繼的風俗,宗貔已死,你若留下,便要改適他的兄弟!此等事如何做得?」
我隻道:「現下正是草原最亂的時候,若是我以改適,暗中使手段挑唆他剩下的兄弟相爭,攪弄一場內亂, 草原五十年內元氣難以恢復,咱們的子民就可以休養生息, 再圖來日了!」
七哥八哥怔怔看我,說不出話,沉默許久, 七哥一拍桌子,八哥平了激憤,緩和了語氣輕軟勸慰道:「卿卿,這不是你一個弱女子要考慮的, 先同哥哥回去, 九郎那樣聰敏, 自有他的辦法,草原一樣將無寧日。」
我靜了靜,突然一笑:「八哥,父皇說過, 若用一個女子便可解決的事,何須勞動千軍萬馬?以前我隻覺得父皇涼薄, 現在才知道,舍我一人換草原安寧無多, 還是上算的。」
七哥氣極, 手都簌簌而抖:「你想過你嫡親哥哥沒有?九郎苦心孤詣日夜難眠的是為了什麼?你知不知道他看完你的信, 臉上的血色頓時褪了個幹幹淨淨!還要面若無事般報請父王商議!」
想起哥哥,我淚眼含珠, 依舊倔強地開口:「哥哥已是太子,二位兄長亦沒有奪位之心, 此刻朝堂已是一種微妙平衡,父皇不必再以生子殺子來撥弄後宮,若我回去,便是太子陣營又多了一位曾經的皇太女、護國長公主, 我的威望、哥哥的聰慧,必將又使哥哥被父皇猜忌。待新一波皇子長成,甚至會連累三位哥哥連同十一弟,三哥的例子還不夠麼?正當壯年的皇帝是不肯看見自己成年兒子有本事又團結的。到時候又是一場血雨腥風……」
我抓住七哥的衣角,泣聲道:「七哥,當年禧母妃去的時候, 卿卿發過誓,要用此身一命護十一弟周全, 卿卿怎可以自己安好, 將哥哥們與十一弟置於炭火之上呢……」
七哥閉眼仰頭,終究一嘆:「我是奈何不得你們兄妹。」
最終逼得他用哥哥還朝,換我去和親。
「(草」我打開, 並無一個字。
我卻抱著這張紙,哭出了聲。
那日我曾親筆寫下:妹有三願,一願國安永康休,二願親人萬壽寧, 三願為國除疢疾。有卿卿在北國一世, 便可保邊境一世安寧。哥哥可信?
哥哥的回答已在我手中——信。
哥哥終究是懂我的,他既然信,我還有何後顧之憂?
承君一諾,此生必踐。
母妃、哥哥、我的國家, 我終究會贏的。
草原,有我趙晗月,以後便再也不是完顏一家的天下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