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
永寧公主很快出宮為國祈福。
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出宮。
馬車嘚嘚駛過街道,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,我偷偷把簾子掀開一點,正巧看到一籠包子出鍋。熱騰騰的白氣從蒸籠蓋裡騰出來,店家用厚布纏在鍋把上,雙臂一撐就把整整一籠包子抬了起來,煙霧太大,我隻能隱隱約約看到小販肩上搭了一條毛巾。
空氣中彌漫著食物香味,又瞬間被馬車甩在身後。
也不知拐了多少個彎,人聲嘈雜衰減下去,寂靜小巷中隻有車輪滾滾,我聽見有人說:「到了。」
於是我從轎子上下來,看著院門一點點合上。
從一個深宮到另一個深宮,好像變了,又好像沒變。
這座宅院位於深巷盡頭,院子很寬敞,環境很清幽,甚至還架了個秋千。總而言之,是個養胎的好地方。
我很滿意,除了一點,服侍我的,都是啞奴。
這裡太安靜了,我每天閑著沒事摔杯子玩,就為了聽個響。杯子很多,我每天砸碎了,第二天又有新的換上去,好像永遠砸不完,好像永遠走不出這個牢籠。
事情轉機發生在第一個滿月的晚上。
後院院墻邊上有一棵歪脖子老樹,我偷偷爬了上去,想看看外面是否有幾戶人家。
顯然我低估了一個孕婦在暗夜裡的身手,踩塌的那一瞬間我驚呼出聲,隨即我想起這裡頭都是些啞奴老僕,救我肯定是來不及救了,隻盼我摔得好運氣些,身下的土地足夠松軟。
忽然有風掠過,腰腹上橫過一條手臂,來人帶著我在空中轉了圈卸掉力道,隨即穩穩當當落在地上。
黑暗裡,隻有他護腕上一簇火焰亮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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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衛。
原來這個院子裡,還藏著另外一個活人。
我情不自禁有些後悔,早知如此,來這第一晚我就該尋死覓活的。
05
這個小暗衛小氣得緊。
他油鹽不進,我用盡了辦法找他,他也絕不現身。
不是上吊的白綾剛懸上房梁就斷了,就是捅向肚子的剪刀被不知道從哪裡飛過來的石子打飛出去。
我逼不得已在半夜三更又爬了一回樹,真是隔壁村頭的張寡婦偷情都沒我累。
這一回我爬得很高,高到足以越過院墻,看到外面的小道,周圍院落的瓦當上長滿荒草,如水的月光靜靜流淌在青石板路上,在很遠的地方,墻根上斜靠著一把油紙傘,不知是誰留下來的。
外面沒有人家。
我突然覺得孤寂,松開放在樹幹上的手,閉上眼睛直直往下跳。
至少這裡有一個人一定會接住我。
快要落地的時候,那一簇火焰終於現身了。這一回我眼疾手快,趁他不備,一把摘掉了他帶著的面具。
「抓到你了。」
我志得意滿。
他終於沒有跟陣風一樣匆匆消失,而是一屈膝在我身側跪了下去。
我叫他抬起頭來。
我原以為,幹暗衛這個行當的,應當都長著一副丟進人海裡再也撿不出來的普通面貌,沒想到他卻長得很漂亮。扎著高馬尾,睫毛纖長,眼神明亮,就是膚色蒼白,唇色很淺,讓他看起來有些中氣不足。
「白天總是見不到你,你該好好曬曬太陽了」,我對他說道,「是皇上派你來保護我的嗎?」
「是。」
「你叫什麼名字。」
「屬下龍七。」
「本宮是問你姓名,不是問你在龍衛裡排第幾。」
他沒有回答。
我突然反應過來,龍衛哪裡有名字,按照慣例,他們都是沒有過去沒有牽掛的孤兒。家人是軟肋,龍衛沒有軟肋。
我咬了咬唇,重新與他道:「既是來保護本宮的,本宮生有怪病,不同人講話就會發心疾,往後我尋你,你不準不答話。」
他沉默了一會兒,忽道:「宋驍。」
我莫名其妙,「什麼?」
哦,這是在答上一個問題。
這個暗衛反應夠慢的。
我噗嗤笑出聲來,把面具拋還給他,「送我回去吧,本宮想睡覺了。你真是好大的面子,想見你一面,還得爬樹。」
聞言他系面具的動作有一瞬間停頓,我噘著嘴吹了聲口哨,隻當沒看見。
06
宋驍來去無蹤,我雖看不見他,卻知曉他時時都在。如果不是我主動和他說話,他是決計不會發出一點聲響的,但總算事事有回應。
有時候,我會問問他,戴哪個釵環好看。
他的嗓音從很高的房梁上傳來。
「右邊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小,方面藏匿。」
「……本宮又不做賊,要藏匿幹什麼?我偏要戴個大的。」
我一陣挑揀,簪了最誇張的那支步搖,鬢邊垂珠晶瑩輝耀,我照了銅鏡,覺得妝容寡淡,又用朱砂在額間繪上紅梅花鈿。
可惜貌美不過須臾,啞奴端了雞湯過來,平心而論,這湯燉得十分入味,色澤金黃,醇香撲鼻。但我看著飄在上面的一層油水,胃裡猛然一陣翻江倒海,再忍不住,匆匆放下碗沖到外面院墻邊吐。
一道黑影如椋鳥般掠過,縱身幾個起落,瞬間趕到我身邊。
「大夫。」
他語氣冰冷,一劍橫到追出來的啞奴頸上,把老婦人嚇得面如土色,腿一軟顫抖著下跪在地。
我蹲在花墻邊吐得昏天黑地,感受著充滿壓迫的殺氣,艱難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。
「沒事……本宮沒有大礙。」
也不知宋驍做了什麼,一股暖流順著我後背湧進來,流到四肢百骸,渾身暖洋洋的,我慢慢覺得好受些,同他淡淡道:「孕吐而已,不用擔心。」
我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,他既是龍衛,自然知曉我和蕭景承的那檔子破事,堂堂公主不顧廉恥,和自己的皇兄睡到一處,我不知他用怎樣的眼光看我。
我盯著地上那團臟汙,自嘲地一哂:「看不出來吧,本宮也覺得自己腰身纖細,半點看不出來……本宮雖然沒有駙馬,但你應該聽過那種有感而孕吧,就是走著路不小心踩了一個大腳印……」
身體驀然騰空,我整個人被他抱起,他收了劍,依舊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,吩咐啞奴:「重新換兩個菜過來。」
他冰涼如鐵的護腕卡在我膝彎,其實是不大舒服的,但他抱得非常穩當,步搖的墜子隨著步履搖晃,並沒有纏在一起。
小暗衛還挺可靠。
宋驍把我放到榻上,我注意到他的下擺有一處脫線,或許是剛剛他來的急,在房梁釘子上掛的。
「給你補一下?」
他立馬往後退了一步。
同宮裡面大多數人一樣,避我如蛇蠍。
「你嫌我臟嗎?我隻是好心想給你補一下而已。」
他搖搖頭,「公主千金之軀。」
「以前也有個人這麼說,後來……他差一點就去嶺南做書吏了。跟我有關系的人,大多沒什麼好下場。
你要是足夠聰明,這份差事就不要當的太認真。」
他不置可否,把一碗清水放到我枕邊,單膝著地行了個禮,重新躍回梁上,我看不見他的地方。
到了晚上蕭景承居然來了,他掀簾而入的時候我有一瞬間恍惚。好久不見,他怒氣洶洶,來者不善。
「祝永寧,朕叫人查過,你的藥明明還有!你敢算計朕?」
我早知會有這天,笑嘻嘻地看著他。
「怎麼辦,陛下,木已成舟呢。」
他眼底暗紅,一把攥住我的脖子,抵到墻上。
「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,要不你殺了我吧,一屍兩命,幹幹凈凈。」
鉗在我脖子上的那隻手慢慢收緊,有那麼一個瞬間,我知曉他是真的想殺了我。就在我快要窒息時,他終於放手了,還未等我喘上一口氣,肩頭莫名一涼,蕭景承已經欺身上來。
蕭景承在我這向來是不會憐香惜玉的,何況今日存了報復的心。我忍不住疼痛哭出來的那一瞬間莫名想到了小暗衛。
他在屋頂嗎?
他是否會聽到?
明日他又該如何看我?
過了很久這個夜晚才重新寧靜下來,蕭景承躺在我身側,闔著眼沉思,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屋外傳來一陣低微的叩門聲,心腹太監王允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。
「皇上?您睡了嗎?」
「半夜三更,發生何事?」
「奴才鬥膽來請皇上,皇後娘娘診出了喜脈。」
「賞!」
蕭景承陡然睜開雙眼,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戾氣散盡,整個人被濃重的喜悅籠罩,他一邊起身穿衣,一邊笑道:「怎的大半夜診出來?」
「回稟皇上,皇後娘娘夢見蒼龍閃電,一時心慌睡不著覺,故招了太醫請脈。奴才恭喜皇上,賀喜皇上。」
蕭景承風風火火地走了,我靜靜躺在床上,伸手摸了摸肚子。
那裡有一個小生命,我能感受到它心脈與我相連,它是我一個人的。
我自幼在宮裡孤零,親人盡逝,無依無靠,算計了蕭景承,想有一個孩子陪我。
嘉雲皇後有孕,自然又有無盡賞賜。她上頭有五個兄長,李相老來得女,相府整整擺了五天宴席。她眾星拱月般的長大,又得蕭景承以國為聘。
好像有的人,生來就擁有無限寵愛。
不對,我也有賞賜,我有龍七。
「宋驍,你在嗎?」
「在。」
有淚水慢慢浸濕枕巾,我忍著酸楚,盡量不暴露哭泣時顫抖的鼻音。
「本宮來這裡的時候,路過了一家包子鋪,排隊買的人很多,想來味道極好的。本宮拜託你一件事,明天早上,你能幫我出去買一個回來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