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7
這天晚上我睡得極不安分,夢中有故人相見。
母妃身著華服,懶懶地倚在美人榻上。她手中握著一冊泛黃的書,書皮都卷了,想來時常翻閱,很難想象一代妖妃會貓在行宮裡研讀四書,那是我爹留下來的。
我娘原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,因父獲罪,淪落青樓,憑借美貌和清雅的氣質,成了那裡的頭牌。世道艱難,哪裡容得她一個小女子反抗,原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,偏偏她遇到了一個視她為神女的書生。
他們歷經種種終成眷屬,青樓女脫籍從良,書生一邊準備考科舉一邊在私塾教書,於泥沼中窺得一線天光。日子雖說清貧,但有情飲水飽嘛,比從前玉臂千人枕的生活好多了,他們還生了個女兒,總算有盼頭。
湊巧那日,有個過路的富商,敲開門討碗茶喝,對佳人驚鴻一瞥,一見難忘。
嗯,那個富商,是蕭景承他爹,微服私訪下江南的先皇。
沒人再見過那個書生,聽說是去私塾的路上遇到馬賊了,誰知道呢,反正馬賊都是流竄的,剛巧流竄到這一片也不奇怪。
過兩天,他家走水,火滅之後,裡面有一大一小兩具焦屍,移花接木,瞞天過海。
宮裡從此多了一位麗嬪。
我還記得我娘叩首接旨的時候,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上。她緊緊咬著牙,聲音都在顫抖。
她說:「謝皇上隆恩。」
謝皇上隆恩,家破人亡。
至於我為什麼活下來,我娘砸碎了碗,用瓷片比在自己臉上,威脅來接她進宮的人。麗嬪嘛,最重要最美麗的就是這張臉了,就是人死了也不能臉花了,我就這樣被當成小尾巴,一同進了宮。
我至今都記得,隨娘親第一次去拜見皇後的場景。皇上那些溫柔賢淑的後妃,捏著帕子捂在鼻子上,好像聞見了什麼臟東西。
「聽說以前是在青樓呢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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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也不知道是跟哪個野男人生的,一個野種也敢帶進宮來。」
「跟哪個野男人要緊嗎?見了龍床還不是照樣爬,人家會的花樣可多了。」
她們的嘲諷看似小聲卻又剛好能一句不落聽進耳中,娘親握我的手太用力,有指甲刺進肉裡,疼得我一陣陣冒冷汗。
她冷了眼一一掃過去,把這些人的嘴臉刻在心頭,唇邊掛起不死不休的笑。
「諸位姐姐說得對極,能以色侍君,真是臣妾的福分呢。」
回去的路上我滿手都是血,我有些害怕,小聲拽住娘的衣服,說我不喜歡這個地方,我想爹爹了,爹爹會陪我放風箏。
娘把頭高高仰著,她說爹爹在天上看著我們呢。
我也把頭高高仰著,發現用這個姿勢,眼淚就不會流下來。
半夢半醒間我睜開了眼,想看看爹爹,不想卻對上一雙溫柔明亮的眸子。
是小暗衛,他難得沒戴面具,正坐在房梁上歪著頭看我。蕭景承走時沒有熄燈,宋驍略蒼白的臉被暖黃色燭火一照,倒顯得柔和。對視一會,他嘆了口氣,對我比了個睡覺的手勢。
「別哭了,明天給公主買包子。」
我呆呆望著他,腦子有些迷糊,記憶中,他是十分寡言的人。
「那你買個甜口的。」
他嗯了一聲,再無動靜。
我閉上眼,卻再睡不著,看著那片垂下來的衣角,問道:「宋驍,你不睡覺嗎?」
「睡。」
「你睡在上面,冷不冷?」
他怔了一下,隨即搖搖頭,高高束起的馬尾被風吹動。
我掙扎著爬起來,打開櫃子找了床薄被給他丟過去。
我扔得不高,所幸宋驍武功好,天女散花的一團,被他倒掛著接住。
「本宮沒有用過,幹凈的。」
「公主不臟。」
「什麼?」
他倒掛著,把那團被子攏在懷中,用掌風熄掉燈。沉寂夜色中,我聽得他緩慢又低沉地重新說了一遍。
「公主金枝玉葉,不臟。」
08
再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。
臨近夏至,日出一日比一日更早。這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候,陽光還未沾上暑熱,從窗稜縫隙照射進來,四處敞亮清爽。
桌上放著一隻食盒,啟開來,裡頭是四個擺放整齊的包子,雪白滾圓,我用手背輕觸,尚且溫涼,倒還可以吃,不用再熱。
可等我洗漱一番再回來時,食盒蓋上竟掛著細密的小水珠。
包子……自己變熱了。
就離開了這麼一會兒,總不能是太陽曬燙的,心上突然好像也被什麼人溫溫柔柔地燙了一下,我讓啞奴都退下,而後輕輕喚道:「宋驍。」
「在。」
是你剛剛用內力熱的嗎?
真的好謝謝你呀。
「都有些什麼味道?」
「紅糖,豆沙,花生,棗泥。」
我用手指纏著發尾,故作苦惱,「本宮想吃豆沙的,可是它們都長得一模一樣,我實在分辨不出,你過來幫我認認。」
想見的那個人終於從暗處現身,先是一隻收得緊緊的黑靴,而後是筆直修長的腿,越過紋著烈焰的護腕,最後露出一張清俊的臉。他在我一旁微微俯身,伸出手去,想要挑出那個豆沙的給我。
我已搶先一步,趁他彎下身,踮著腳二話不說往他嘴裡塞了一個。
一身冷峻的暗衛嘴上咬著個包子,他偏過頭,兩簇卷翹的睫毛輕輕顫了顫,神情疑惑。
「甜嗎?」我望著他眉開眼笑,「一起吃吧,你買這麼多,我自己也吃不完。」
話畢,也不管他如何,從他手裡接過那個原本該遞給我的豆沙包,輕輕一撐跳到桌角上坐下。
包子被咬開一個小口,甜蜜的豆沙流淌至舌尖,心情也隨之咕咚咕咚冒泡。我晃著腿,戳了旁邊的宋驍,「你那個是什麼味?」
他細嚼慢咽,吃的緩慢又安靜。
「紅糖。」
「那豈不是最甜那個?」
我驚怒地瞪著他,蠻橫無比伸出手,「還給我!」
那些明亮的光線爭先恐後朝他身上落下,明明是黑色冰冷的衣服,此刻莫名顯得溫暖。他不緊不慢吃掉最後一口,才一拱手道:「公主恕罪。」
小暗衛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,話音裡卻含著一閃而過的笑意。
反正也沒有真的生氣,我吹了口哨,半坐在桌上,懸在半空的腳重新晃蕩起來,地上的光影拉長又縮短,宋驍的影子也斜斜映在地上。
當我把腿踢起來的時候,兩個人的影子會有一塊重疊在一起,勾勒出個顏色更深些的形狀。
他吃完了東西,轉身又要走。我正踩他影子玩呢,驟然失了目標,下意識就踢直了腿去夠,這下好了,重心前移,我變成個大撲稜蛾子,直直地往下掉。
好在火焰一閃而過,宋驍又接住了我。
眼前一片眼花繚亂,他動作比風還快,我被抱住、扶穩、站定、再安置到椅子上坐下,隻在須臾瞬間。
後腰上還殘留著他留下來的溫度,我仰起頭,看擋在面前那個身影,他逆著光,影子蓋下來,將我攏在裡頭。這下不用我伸長了腿去夠,兩個人的影子也完完全全重疊在一起了。
從小到大,沒有一個嬪妃願意讓他們的孩子同我玩,隻有宋驍,會接住我,一次又一次。
小暗衛啊小暗衛。
有你在身邊,原來這樣好。
09
我無所事事,差人找了紅綢出來,想給芊芊做一件虎頭肚兜。
我刺繡的手藝不過爾爾,好在於繪畫一事上十分有天賦。虎鎮五毒,小老虎圓頭圓腦,周身騰著一圈祥雲,祥雲多配龍鳳,我覺得不喜,翻來覆去,想到那夜黑暗中驚鴻一瞥,烈焰奪目。這下改成小虎踏火而生,頓覺心滿意足。
這偏居小院,初來覺得不過牢籠,如今有了宋驍說話,整日曬太陽刺繡,想著等天熱了可以在井裡凍西瓜,歲月一派靜好,心中竟隱隱生出對來日的期盼來。
照顧我起居的啞奴是個老嫗,頭發已經半花了,人很好,她做菜不像宮裡那樣慣用小碟,看著精致卻永遠吃不飽。
我見她用排骨熬湯,先用油炸一遍,整整齊齊鋪在鍋底上,再蓋一層蔥姜蒜末,快熟的時候又將新鮮金黃的玉米加進去,蓋上鍋蓋慢慢地熬,香氣飄滿整間小院。
有時候我想學,她會打著手勢告訴我:「公主不必學。」
不必學,那我以後想吃怎麼辦?
她又打著手勢告訴我:「想吃,隨時來,她給我做。」
嬤嬤大概不知道,出宮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,深宮裡最不缺紅顏白骨,可能我這輩子也不會有第二回出宮。
晚些時候她煲了老鴨粉絲,裡頭特意加了曬幹的酸木瓜,醇香爽口,很是合我如今的胃口,一碗湯喝到見底,我請她再添一碗。
嬤嬤把東西收走,比著手勢,大意是沒有了。
或許是我眼花,總覺得她今日眼睛有些紅,轉念一想,老人家,不都這樣?
那一天的記憶實在是很混亂。
約莫過了一刻鐘……還是兩刻鐘,小腹開始一陣一陣的疼,像裡面有塊大石,壓著我往下墜。
我啞著聲喚「宋驍」,沒有人回答。
這疼痛來的迅疾而猛烈,冷汗浸濕後背,我很快站不住,碰翻了桌上燃著的安神香。香灰掉落在手背上,斷成兩截,但這一點燙和我腹中疼痛比起實在九牛一毛。
一隻無形大手在腹中翻來覆去地攪動,我摸到襦裙下面浸出濕黏血跡。
疼痛讓人說不出話來,全身都是冰涼的,唯有不斷湧出的鮮血滾燙,焚香的銅爐啪一聲滾落在地,我想起嬤嬤剛才的手勢和淚光,她沖我擺擺手,原來不是「沒有了」,而是「別再喝。」
一個人的身體裡面居然可以流出這樣多的血,我躺在硬冷的青磚地板上,想著我的那道火焰。
小暗衛,你去哪裡了。
這一回你沒有接住我。
劇痛之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緩慢至極,也不知多了多久,有人破窗而入,我被他從地上抱起來。
宋驍那樣好武藝的一個人,我第一次聽見他大口喘息,心跳如同驚雷一般響在我耳邊。我用力抓緊了他的衣襟,想問問他去了哪裡,為何額頭上的汗比我還多,為何我喚他,他卻聽不到。
可是疼痛像巨浪一樣一陣陣把我淹沒,我忍耐那麼久,現在他來了,一顆心終於大定,我同他道:「宋驍,我好疼,會死嗎?」
他說不會,抱我的手又緊又抖。
疼到極致過後就是空靈,我整個人斷成兩瓣,一瓣恍恍惚惚,一瓣神思清明,甚至有空想,他跑得這麼快,我的步搖墜子大概全部絞在一起了。
可是沒有關系,宋驍此時一樣狼狽,我能摸到的地方又濕又潮,不知是血是汗。
我們在屋檐上狂奔疾馳,原來飛檐走壁是這樣,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樣。天空四周沒有那些空殿的角,星野遼闊,月兒如鉤。
好美。
可偏偏是這樣的境況。
誰告訴我,為什麼偏偏是這樣的境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