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受不了,轉身就走,盛昀追上來,低聲下氣地問:「是我哪裡做得不好,公主又生氣了嗎?」
一聲悶響,我回頭,看到盛昀已經倒了下去。
回想起來,剛才他過來蹭我的手背,我就已經察覺到,觸感滾燙,分明在發熱。
「……來人。」
我竭力壓下嗓音裡的顫抖,「把殿下抬到房中去,然後請大夫過來問診。」
盛昀傷得不輕。
除了我扒開他衣服看到的那道傷口之外,他身上還有大大小小好幾處傷痕,最嚴重的是腰間那一處沒入寸許的箭傷。
光是清理創口和上藥,就用了大半個時辰。
跟著盛昀一起出去辦差的暗衛凌風特意來尋我:
「公主千萬別生殿下的氣,此行兇險,殿下全是惦念著公主才撐下來的。」
我沉默片刻:「他總是如此嗎?」
「福禍相依。殿下聲名在外,手握實權,想讓他死的人,實在太多了。」
理智告訴我,這話大概率是盛昀特意吩咐他說來賣慘的,目的就是為了取得我的原諒。
但心裡的難受做不得假。
因為我很清楚,他說的是實情。
上藥之後,盛昀仍然昏迷著,我心煩意亂,灌了大半壺酒,帶著幾分醉意去他房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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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算什麼呢,盛昀?」
他緊閉著眼睛,長而濃密的睫毛覆下來,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。
自出生起便在皇權的波雲詭譎中掙扎,行事手段殘忍極端,還有在老皇帝面前也肆意無端的行為,總讓我忽略了,其實他年紀比我還要小半歲。
「婚事還在籌備,你若是就這麼死了,我是不是要在你們大周,再經歷一遍之前的傷心?」
不見回應。
我在他床前默默站了一會兒,走到門口時,身後終於傳來盛昀的聲音:「……不會的。」
「你身在大周……無論我是生是死,都一定會護你周全……」
猛地回身,我大步走回去,兇狠狠地盯著他:「你到底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傻?」
「盞盞,我沒有騙你,林是我母親的姓,我自幼跟著她在外徵戰,鮮少待在宮中。後來因為戰事兇險,她命人將我送回都城,卻被人半路攔下——是我三皇兄的人,他們把我賣到了南風館。南風館裡的人抽了我二十鞭,說,不會有人來救我的,讓我準備一下,幾日後便要接客。」
大概是因為受著傷,他嗓音很輕。
我默默聽著,問了一句:「後來呢?」
「後來……我把他們都殺了。」
盛昀輕輕笑了一聲,「三皇兄那裡,也是遲早的事。」
他受傷太重,隻說了這麼些話,便因為牽扯了傷口,痛得冷汗涔涔。
我嘆了口氣:「不必再說了,你先休息吧。」
盛昀躺在被子裡,看上去異常乖巧:「公主還會再來看我嗎?」
「……會。」
他終於安下心來。
在床上躺了兩日,傷口些許好轉之後,盛昀終於能夠下地行走。
躺在床上的人,則換成了我。
因為我月事來了。
且不知道是不是來大周後水土不服的緣故,這一次格外疼痛。
我捂著冰涼墜痛的小腹縮在被子裡,眼看盛昀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進來,下意識往後縮了縮:「……你還有傷在身,大可不必如此親力親為。」
他輕輕笑了笑,一臉看穿了我的表情:「公主把藥喝了,我就走。」
「太燙了,你放在那,我等下喝。」
「已是晾過之後端來的,不燙。」
盛昀放柔了嗓音哄我,「公主隻要乖乖喝了,等此番月事結束,公主想玩什麼花樣我都陪著你。」
這話一出,我與他都怔住。
因為我太怕苦,從前在公主府,盛昀還是林昀時,就是這麼哄我喝藥的。
如他所言,後來月事結束,我大膽嘗試,甚至還弄傷了盛昀。
他疼得臉色都發白,卻還安慰我:「意外而已,公主不必自責。」
我抿了抿唇,把藥碗接過來,一飲而盡。
11
月事結束後,盛昀命人給我打的頭面首飾也做好了。
金花絲嵌紅寶石,華貴到極點。
過去我曾很多次幻想過自己嫁人的樣子,一開始是陸雲州,那時我也隻敢想,要多攢攢錢,買兩根像樣的金簪作為壓箱底的嫁妝。
後來成了公主,不免期待更重,覺得起碼要十根金簪,嫁衣上的鳳凰也要用金線來繡。
而事到如今。
我坐在妝臺前,望著鏡子裡的自己,身後卻有一隻手伸過來,替我綰起頭發,把那頂花冠戴在上面,又輕輕摩挲著我的眼角眉梢。
「公主貌美動人,是我高攀了。」
睜眼說瞎話。
客觀來說,拋開身份地位不說,單論外貌,他也勝過我許多。
一開始我入宮請旨,納他為面首,多少帶著點見色起意的成分。
盛昀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,他俯下身,嘴唇貼在我耳畔,溫熱的氣息繚繞過來,帶著院子裡海棠花的香氣:「盞盞,真心是最難能可貴的。」
與從前我們還在齊都時,他說過的話,一般無二。
我把手裡的金簪攥得更緊,垂下眼,仿佛自語:
「那時候,我以為你喝下鴆酒,已經死了,就換上素衣,把公主府的陳設也換了,入目都是白色,算是為你守喪。」
「雖然隻有七日,但我也隻能做到這樣了。」
「我甚至還喝了酒,酒量不是很好,有點頭暈,我就想,我的阿昀已經死了,憑什麼我要為這群從一開始就想利用我的人犧牲呢?大不了一把火燒了齊國皇宮,大家一起玩完。」
耳畔的氣息忽然急促起來。
我恍若未覺:「但就算我真的死在齊國,會對你有影響嗎?你依舊好端端地待在大周,做你的七皇子殿下,可能未來有一天,也會死於旁人之手,可那時黃泉路遙,我早已走遠了,也不會認得你。」
鏡子裡倒映出盛昀泛紅的眼睛,他伸手攬住我腰肢,啞聲道:「對不起,盞盞,都是我的錯。」
「那一日在大殿中看到你,我其實還是挺開心的,因為起碼你還活著。」
我在鏡子裡與他目光相對,「隻是,我也並不想原諒你。」
「那就不原諒。」
他貼在我耳畔,嗓音很輕,「我把齊國送給你賠罪,若是不夠,就再加一個大周。」
這話說得太過發瘋,我那時還並未放在心上。
「……算了,如今扯這些沒有意義,你還是繼續講那天沒講完的事情吧。」
我又嘆了口氣,「此前你去齊國,究竟所為何事?」
「這麼多年來,三皇兄一直恨不能置我於死地,之前尋到機會,一點點收買了我身邊的人,包括我在暗使司最器重的兩個手下。那一日我去邊境平亂,命懸一線時,手下人忽然叛變,下了死手,我拼死殺出,一路逃至齊都,終於體力不支倒在路邊,又被你撿回去。」
我抖了抖:「我說讓你當面首,你那時候是不是很想殺了我?」
「怎麼會?我對公主一見鐘情,侍寢自然也是心甘情願。」
他一向很會說話,我完全不信,想到自己之前不知死活的行為,忽然有些慶幸。
「我蟄伏在齊都,引出那些藏在暗處的人,一一清理幹凈。兩國遲早有一戰,而齊皇從一開始將你認回去,便是舍不得自己如珠似寶的那位公主,若是戰敗,便要把你推出來。
那一日陪你出門逛街,我便有回大周之意,隻是……舍不得。」
「所以後來他賜下鴆酒,你幹脆將計就計。」
盛昀小心翼翼地看著我。
我很想再刺他兩句,但與那雙可憐兮兮的、小狗似的眼睛對上,卻莫名地就開不了口。
「算了,追究過去也沒有意義。」
我摘下頭頂沉甸甸的金花冠,下了逐客令:「你出去吧,我要休息了。」
動作有點用力,發髻直接被我弄散,滿頭青絲散落下來,與盛昀指尖擦過。
他喉結動了動,跟在我身後來到內間,不等我出聲就跪在了床邊。
我嚇了一跳:「這是在幹什麼?」
盛昀垂眼,順從道:「我來侍奉公主更衣。」
那雙握劍搭弓的手伸出來,力道輕柔地替我脫去鞋襪,解了外衫,又貼著小腿線條一路往上。
在他握著我的腳踝俯下身來時,我終於意識到不對勁:「盛昀!」
尾音帶著幾分輕顫。
他一臉無辜地抬起頭來,舔了舔唇角:「我隻想讓公主睡得更舒服。」
12
我與盛昀的婚期,定在立夏那一日。
他對我穿來的那身敷衍的喜服並不滿意,趁著最近在府中養傷,幹脆幫我繡了件新的。
我真心實意地問:「琴棋書畫也就算了,你到底為什麼連繡花都會?」
他笑了笑:「從前跟著我母親四處徵戰,有時她衣裳破了,總需要人補。」
這已經是盛昀第二次在我面前提到他母親,卻始終不見其人。
「她如今……在後宮之中嗎?」
他聲音頓了頓:「黃泉之下。」
我猛然抬頭。
盛昀卻垂下眼去,低聲道:
「沒關系……他們總要去陪她的,贖罪也好,什麼都好,我會盡快送他們下去。」
這一刻,他的神情一如我們初次見面時,碎裂琉璃般脆弱。
我沒有再往下問。
到了成親那一日,我一早便被小桃叫起來,換了喜服,又戴上全套的頭面首飾。
按照規矩,盛昀是該去驛館接親,再帶我去宮中見禮的。
隻是這段時間我一直住在他府上,第一步便心照不宣地省略了。
盛昀進門,走過來牽我的手:「走吧。」
還未出門,便有下人來稟,說齊國派了使臣前來賀我新婚,今日才堪堪趕到。
我沒想到,那人竟然是陸雲州。
實際上我已經很久都沒再想起這個人,或者說,從很早之前,盛昀還未出現在我生命中時,陸雲州就已經成了過客。
我站在臺階上,望著庭院中的陸雲州,語氣平靜:
「從齊國一路過來,路途遙遠,陸大人還真是辛苦了。」
盛昀原本很緊張地攥著我的手,這一刻才算微微放松下來。
陸雲州看著我,神色頹喪:「從前種種,是我對不起公主,才讓你落到今日境地。」
「呵。」
盛昀冷笑一聲,「不止是你,你們齊國上至皇帝,下至滿朝文武,無一人有用,要靠著躲在女子裙擺下茍延殘喘。」
陸雲州目光落在他臉上,忽然凝固了。
半晌才澀然道:「……竟是你。」
盛昀與陸雲州不過幾面之緣,第一次渾身是傷,後面幾次,身為我的面首,衣著素凈,又低眉斂目,並不惹人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