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
坐進馬車,盛昀屏退左右,這裡便隻剩下我們兩個人。
空間開闊,鋪有厚而柔軟的毯子,赤金香爐冒著裊裊煙霧,是我很喜歡的柚子皮的香氣。
盛昀小心翼翼地看著我:「盞盞,你生氣了嗎?」
我沒應聲。
「我並非有意欺瞞你,隻是此前去往齊都身有要事,那次受傷也不過是個意外。」
我還是不說話。
他頓了頓,微啞的嗓音裡帶上了一點哭腔:「盞盞,你不會原諒我了,是嗎?」
我終於用力抽回手,抬起頭看著他:「有意思嗎?」
「演上癮了是嗎?」
「被哥哥賣進南風館的面首,陸雲州一推就倒的小可憐,你不是叫林昀嗎?大周那位瘋子殿下,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七皇子,屈尊在我府中做個男寵,還真是委屈你了。」
他低聲下氣地說:「不委屈,甘之如飴。」
我懶得再理他,攏著袖子往後靠。
結果馬車一個顛簸,我沒留神,後腦重重地磕在了車壁上,疼得我倒抽了一口涼氣。
下一瞬,盛昀伸手把我攬進懷裡,在我掙脫之前便伸手,用恰到好處的力道幫我揉著被撞的地方。
那股疼明明已經緩解了,卻更劇烈地從心頭冒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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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咬著嘴唇,試圖從他懷裡掙脫開來,卻被盛昀死死按住。
他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說:「盞盞,別動,讓我抱一下。」
「也是,怪我自己蠢,從第一次見面時就該有所察覺了。」
論力氣,我實在敵不過他,隻好暫時放棄掙扎,
「窮人家向來是粗布麻衣,以結實耐用為先,怎麼會有一扯就破的衣裳呢?」
所以被他含糊其辭的、手上的薄繭,是練劍所致。
而被我喚過無數次的名字,甚至從一開始就是假的。
大概從一開始,他接近我就是別有所圖。
盛昀還沒開口,馬車已經停了下來。
身為皇子,而且是皇帝都要仰仗的那一種,他的府邸大得驚人,亦是富麗堂皇到極點。
大周比齊國繁盛太多,都城也坐落在江南溫潤之處,如今已是春日,滿園的花開得正好。
盛昀帶著我穿過長長的曲折回廊,終於來到房中。
他說:「盞盞,我們談談。」
那雙眼睛一如既往很專注地注視著我,看上去仿佛深情款款。
從前我總是被看得臉紅,口幹舌燥,然後被他順理成章地帶上雲端。
但如今想來,究竟幾分真假,我到底想不明白。
「沒什麼好談的。」
我定了定神,壓下心痛,幹脆把話攤開了講,
「我此行是前來和親,若非被你帶走,難免要受你那幾位皇兄的折辱。你救了我,但之前在齊都我也救過你一回,算是扯平了。我並不會仰仗從前那點情分,指使你做些什麼,若你覺得有損尊嚴,公主府的那些事我更是提都不會再提。」
盛昀望著我的眸色微微一暗:「還有呢?」
「如今你我身份天差地別,不必非要為難自己明媒正娶。隨便給我個小院子,弄幾塊菜地,我就能活。」
「還有呢?」
「還有……我不懂你們大周皇室的彎彎繞繞,若你日後遇上了心儀之人,要娶她為妻,也可以提前跟我說,我給她騰位置。
你是林昀時,我的確垂涎過你的美色,但也僅止於此。現在你已經恢復了盛昀的身份,我絕不會貪圖你的富貴。」
盛昀望過來,眼睛裡仿若春霧叢生:「說完了嗎?」
我回想了一下,沒什麼漏掉的,於是點點頭。
然後他當著我的面,一抽腰帶。
紅衣落地,連同那柄入鞘的長劍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僅有的一根黑玉簪被抽掉,滿頭烏發凌亂地散下來,落在肩頭,與雪白裡衣相襯下,漂亮的鎖骨亦是若隱若現,惹人遐思。
眼看他還要再脫,我趕緊一聲大吼:「可以了!」
盛昀的手堪堪停在衣襟處,抬眼瞧我:「既然公主垂涎我的美色,何不繼續?」
「……盛昀,你別在我面前裝傻。」
我深吸一口氣,想到前些日子的心若死灰,便覺得實在難堪又可笑。
「其實你心裡清楚,我們之間,實在無法裝作那些事沒發生過。」
他眸光微顫,盯著我,輕聲問道:「如今這樣的局面,你是不是寧可我之前真的喝下鴆毒,死在齊都?」
「不至於如此。」我說,「不管你是盛昀還是林昀,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著。但你我之間,還是不必再有交集了。」
9
盛昀在眾目睽睽下帶走了我,相當於在老皇帝面前過了明路。
第二天一早,宮中便來人宣讀聖旨,將我賜給盛昀為正妻,擇日完婚。
上午,他派去的人將小桃從都城驛館帶了過來。
看到盛昀的第一眼,小桃便愣住了,好半晌才反應過來:「……林公子?」
「小桃,不可無禮。」
我面無表情地說,「這是大周的七皇子殿下,速速見禮賠罪。」
盛昀卻仿佛很開心:「不礙事,便叫我林公子吧,我愛聽。」
我轉頭就走。
他又緊追上來:「公主今日想吃什麼?我已命人去買小雞仔回來養了,還有幾匣你喜歡的金首飾,用過膳後你去瞧瞧,好不好?」
我不想回答。
而小桃呆怔片刻後,終於反應過來,跑過來擋在我面前,仰頭看著盛昀。
「七殿下,你既然是大周最尊貴的皇子,又何必裝出那副模樣潛伏在公主府中?我們公主的確曾收你為面首,但名義上是這麼講,實際上她如何待你,難道你感覺不到嗎?」
她是個勇敢的小姑娘。
哪怕面對的是傳聞中大周最瘋最狠毒的七皇子,依舊擋在我面前,還敢大著膽子質問他。
我把人拽到身後,垂眼道:「小桃並非有意冒犯殿下,言辭若有沖撞,我替她向殿下賠不是。」
盛昀的神情看起來很奇怪,仿佛在經歷著某種難以忍受的痛楚。
「別這樣……」他聲線微微發顫,「盞盞,你若是恨我,提劍殺了我都好,別這樣對我。」
我沒再說話,帶著小桃走了。
午膳的菜色很是豐盛,在公主府的那些日子,他已經把我的飲食習慣摸得一清二楚,連每一處細節都完全吻合我的喜好。
小憩一陣後,睜眼,滿桌金光璀璨,都是盛昀遣人送來的金首飾。
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價值,大概能買下我兩座公主府。
好吧,我是個俗人,我承認自己是真的心動了。
盛昀很敏銳地察覺到我的情緒,輕聲道:
「一點賠罪的禮物罷了,即便公主不肯原諒我,也可隨意收下。」
在七皇子府住了小半月,眼看臨近婚期,那一日清晨,我半夢半醒間,忽然有道人影站在床前。
我似有所覺,朦朦朧朧地睜開眼,正對上盛昀垂眼看過來的目光。
他穿著一襲玄衣,腰佩長劍,手上還握著一把匕首。
我大驚失色,頓時清醒過來:「你要殺我?」
「便是我此刻自戕在此,也斷不會令公主受一點傷,不必擔憂。」
他自嘲地笑了笑,眼神苦澀,「是我行為不謹,驚擾了公主安睡。」
眼見他卑微至此,我心情有點復雜,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,隻好抿著嘴唇沉默下來。
盛昀反手收起匕首:「我要出城辦差,臨行前惦念公主,所以過來看了一眼。府中都已吩咐好了,公主若有需要,隻管吩咐管家,這府中的所有人,都任你差遣。」
說完,他又低頭看了我一眼,轉身要走。
我坐起身,下意識追問了一句:「你去辦什麼差?」
盛昀停住腳步,側過頭。
外面天色還未大亮,透進來的一點光芒尚且帶著蒙昧,籠在他線條利落的側臉上,襯出幾分肅殺之氣。
他的嗓音也帶著一點冷厲,口吻卻很溫柔:
「不必擔憂,不過是去處置幾個叛徒而已。時間還早,公主再睡一會兒吧。」
盛昀走了,我卻再沒什麼睡意。
事實上我對真實的他實在知之甚少,隻隱約知曉大周有位七皇子,一開始並不是養在皇宮裡的。
他從十四歲便開始上戰場,時至今日,鮮有敗績,手下除了兵權之外,還掌管著大周暗使司,專為老皇帝做那些不能見光的事。
雖說滿手鮮血,卻鮮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樣貌。
因他手段殘忍極端而聲名在外,也……斷絕了爭奪儲君之位的資格。
我想到那一日在大殿之上,三皇子看著盛昀的目光。
懼怕之下,隱藏著極深的嫉恨和怨毒。
倘若日後是他為新帝,盛昀的下場必不會太好。
想了好一會兒,忽然反應過來。
我在瞎操什麼心呢,分明已經是自身難保了。
10
後面幾日,府中不見盛昀,我與他的婚事卻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。
管家奉他之命送來一窩小雞仔,我與小桃就這麼養了起來。
那天我剛撒完雞食,盛昀便回來了。
他穿著離開那日的玄色衣袍,發頂斜插著一根黑玉簪,嘴唇毫無血色,唯一雙寒星似的眼睛,正直直望向我。
「公主這幾日可還安好?」
濃重的血腥味。
我皺了皺眉:「你臉色很白。」
他眨眨眼睛:「公主喜歡生得白凈好看的,不知見我這樣可還滿意?」
我終於忍無可忍,大步走到他面前,抬手,一拳捶在他肩頭。
力道不重,盛昀卻悶哼一聲,神色更加蒼白,像是壓抑不住的痛意。
我扒開他前襟,果然一眼就望見了前胸那道皮肉翻卷的傷口,疊在從前的舊痕之上,顯得更加觸目驚心。
「裝什麼?」我冷冷地說,「第一次見面不是下場悽慘地倒在路邊?還是我把你救上來的。」
盛昀低笑兩聲,停頓了一下,竟然垂下頭,用臉頰來蹭我的手背,仿佛撒嬌的小動物。
「別生氣,怕日後公主覺得醜,那刀刺過來的時候,我特意避開了臉,未曾傷到面頰。」
我一巴掌抽在他臉上:「盛昀,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?!」
他被我打得微微偏過臉去,卻又很快轉回來,不見生氣,眼神反而亮了幾分。
「打得好,公主再多打幾下。」
他真的太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