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霍然起身,攏著身上林昀給披的鬥篷,大部分走到陸雲州面前,一耳光甩了過去。
「婚約?陸雲州你是不是忘了,你高中功名後的第一件事,便是帶著宋明芝上門找我退婚!現在你跟我提婚約?」
我惡狠狠地看著他,
「何況通敵賣國是什麼罪名?我一個半路被找回來的、連封號都沒有的公主,怎麼幫你救她?齊國邊境連失六城,百姓流離,你卻隻惦念你的心上人——陸大人,這就是你苦讀多年聖賢書習得的為官之道嗎?」
倏然一陣凜冽的風吹過,陸雲州臉色蒼白,眼睛裡好像有一盞燈火,就此熄滅。
他離開後,我仍然站在原地,直到身後溫熱的手臂環過來。
我倏然回過神,轉頭看著林昀:「阿昀,你願不願意同我成親,做我的駙馬?」
他定定地瞧著我,那雙帶著幾分艷色的眼睛裡,復雜的情緒浪潮般翻湧上來。
隻一瞬間,我還未辨清,又沉寂下去。
林昀低低笑道:「我自然願意。」
6
時日久了,他在我面前早已不自稱下臣,甚至情到濃時,也不會再叫公主。
「盞盞。」
我的名字喬一盞,由來十分簡單,是因為善堂裡的阿嬤撿到我那日清晨,恰巧喝了一盞酒。
我對這名字一直談不上喜歡,然而被林昀這樣叫著,嗓音很低,喑啞中又透出一絲旖旎。
每次他貼在我耳畔這樣叫我時,我也像喝了一盞酒,腦子暈暈乎乎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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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認真想了幾日,確認了想讓他做駙馬這個念頭,並不是一時興起,於是決定入宮請一道賜婚的聖旨。
這期間,齊都中亦有消息傳來。
宋氏一族滿門抄家,而被我拒絕後,陸雲州四處奔走,大約是想了別的法子,好歹保住了宋明芝一條命。
小桃來稟報這個消息時,語氣不免有些小心翼翼,但我聽著,內心毫無波動。
「知道了。」
我說,「你幫本宮找身端莊點的衣裙,本宮要進宮面見父皇,求一道旨意。」
「公主果真要向皇上請旨,納林公子為駙馬嗎?」
我原本正在首飾匣子裡挑挑揀揀,聞言不由一愣:「你覺得不太妥當嗎?」
小桃認真思考了一下:「不,奴婢覺得很好。林公子是個妥帖的人,連公主的雞和鵝都能細心照料。」
她說得倒也沒錯。
我穿戴整齊,去林昀房中尋他:
「阿昀,我要入宮一趟,你在家好好待著,讓他們殺隻雞紅燒——殺公雞,母雞留著下蛋。」
原本捧著一卷書倚在軟塌上的林昀,倏然抬起頭來。
許是晌午日光太過晃眼,那個瞬間,我沒太看清林昀臉上的表情,隻能聽見他格外溫柔的聲音:「好啊。」
馬車一路行至宮門外,我沿著長長的夾道一路往前,終於來到我那便宜父皇的寢宮之中。
「一盞來了?」
他瞇了瞇眼睛,忽然笑起來,「來得正好,朕還說派人召你入宮,有要事相商。」
這語氣聽上去很是親昵,與從前為數不多幾次見面時的生疏客套截然不同。
仿佛某種對於危險的隱晦預感,我抬起頭。
「大周遣使臣送來密信,我齊國割讓六城,送公主前去大周和親,此戰便可休停。你也知曉,此番軍情泄露,齊國已元氣大傷,再經不起一場惡戰。朕欲下旨封你為定安公主,不日便前往大周和親,你意下如何?」
這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,我張了張嘴,勉強發出聲音:「兒臣已有房中人,且……」我還想要同他成親。
他皺了皺眉,不甚在意道:「賜死便是。」
天威至高無上,皇權更是不能反抗。
我想到這一年來的坎坷,忽然笑起來:
「父皇從一開始尋回我,便是為著這一天吧?除我之外,你膝下隻有一個女兒,是你同皇後所出,疼得如珠似寶,又哪裡舍得她去和親?」
「你放肆!」
他一拂袖,盛怒道,「朕命人將你尋回,你這一年錦衣玉食、肆意妄為的日子還過得不夠?言行無狀,舉止放浪,送你去和親已是抬舉你了!」
我笑道:「這麼說,我還應該謝謝父皇了?」
「你的確該跪下領旨,磕頭謝恩。」
其實從一開始,我便不能適應這座皇宮的冷酷與森嚴,隻是從前不常來,還總以為無關緊要。
沉默片刻,我終於聽到自己麻木的聲音:
「兒臣願去和親,隻是房中人畢竟無辜,還請父皇放過——」
「晚了。」
他冷漠地說,「鴆毒已經賜下,若你覺得惋惜,朕可追封他爵位。」
方才離府前,日光盛極下,我沒能看清林昀的臉,也並未放在心上。
卻不想,那是最後一面。
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昨天夜裡林昀說過的話,我累極了,軟綿綿地倚在他懷裡,說:「放心,我明日便去請旨。」
他吻著我額頭,輕輕地笑:「不必勉強,我也並非一定要做這個駙馬。」
「盞盞,有真心足矣。」
有真心足矣。
皇家天威,命不容違,哪裡來的真心啊。
心頭洶湧的劇痛幾乎是一瞬間就翻滾上來,我猛地咳了兩聲,抬手掩住唇角。
再拿下來時,一片刺目的鮮紅。
7
我回府時,已是深夜。
林昀的屍體已經不見了,地上隻有幾滴發黑的血跡,據說是宮中來人怕節外生枝,人一咽氣便帶走了。
「皇上有旨,許諾定安公主七日之限。七日一到,即刻出發前往大周都城。」
我卸了釵環,換上粗布麻衣,面無表情地坐在房中流淚。
其實林昀入公主府做我的面首也沒有很久,不過三個月時間。
但也足夠我一點一點心動,再一瞬間心死成灰。
出發的前一日,陸雲州竟然前來探望我。
從他清澈瞳孔的倒影中,我望見自己一身縞素的素凈模樣,垂眼道:「陸大人有何貴幹?」
他眼中浮現出一點痛楚:「若那一日你答應同我成親,何至於此——」
「若你真心想同我成親,如今怕是連孩子都有了。」我冷冷地說,「陸雲州,別在我面前裝好心了。既然如今已無我阻攔,你便可同宋明芝即刻成親,百年好合。」
他僵了僵:「我並未真的想過同她成親,不過因著恩情……」
但我已經沒有耐心再聽他的心路剖析。
我隻是很想林昀。
人都說享了不該享的福氣,日後就要吃加倍的苦頭。
我本也不該是做公主的命。
行至兩國接壤的驛館,我終於脫下素衣,換上鮮紅的喜服,一路顛簸至大周都城時,初春已至。
大概是因著齊國戰敗才送我來和親,大周的人待我十分輕慢。
大殿之內,我才剛見完禮,三皇子就調笑著開了口:
「這便是齊國送來的公主?怎麼瞧著倒似普通的庸脂俗粉,還不及我房中侍妾。」
另一位皇子接話道:「三皇兄有所不知,據說此女自幼長在民間,一年前才被尋回。」
三皇子神情輕蔑,正要再開口,殿外卻傳來通傳聲:「七殿下到——」
他當即神色一變:「這瘋子怎麼也跟過來了?」
我對大周復雜的皇室糾葛完全不感興趣,隻垂眼盯著腰間的荷包。
這是之前林昀給我繡的,當時我還感慨他賢良淑德,不僅琴棋書畫無一不擅長,竟然連女紅也會。
我研究得太入神,沒留意大殿內不知何時安靜下來。
眼前光線微微一暗,有人停在我面前。
不等我抬頭,那道萬分熟悉的嗓音就已經響起:
「我來瞧瞧齊國來的公主罷了,怎麼三皇兄似乎不太歡迎我?」
那聲音忽遠又忽近,裹挾著初春的風吹進來,耳畔仿佛有轟鳴聲嗡嗡作響。
我遲緩地,一點一點抬起頭來。
面前少年墨發散亂,腰佩長劍,那雙緊盯著我的、漂亮的眼睛裡,像有烈焰在灼灼燃燒。
他一襲紅衣,與我身上的喜服十分相配。
仿佛是來與我成親的。
他低聲問我:「公主既是來大周和親的,可願意嫁給我嗎?」
三皇子在他身後取笑:「我道七皇弟怎麼這麼多年都不成親也不收房中人,怎麼,原來竟對這種庸脂俗粉感興趣?」
他偏過頭看了一眼,還沒等三皇子反應過來,那柄長劍已經出鞘,架在了三皇子頸間。
「三皇兄還是慎言吧。」他懶洋洋地說,「我的劍可不長眼睛,最是不願聽到議論我婚事的言辭。」
明明是兄弟,三皇子卻隻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。
我終於緩過神來,低聲道:「原來你這麼厲害啊。」
很輕的一句話。
他握劍的手卻抖了抖。
劍拔弩張的氣氛中,大周的老皇帝終於來了。
「盛昀,把劍放下,那是你三皇兄!」
原來他叫盛昀。
很奇怪的是,老皇帝的口吻聽起來也有些怕他。
「並非兒臣有意針對三皇兄,隻是他說話我實在不愛聽。」
盛昀淡淡地說,「父皇也是知道的,兒臣最不喜旁人議論兒臣婚事。」
「朕知道、朕知道。」
老皇帝明顯是想息事寧人,目光轉過一圈,最後落在我身上,
「你既對齊國送來的公主感興趣,便帶回去做個房中人吧。」
同三皇子一般輕蔑的、不屑一顧的口吻。
也是,齊國本就是戰敗國,他們亦對我的來歷心知肚明,自然沒什麼尊重可言。
盛昀並未立即應聲,隻是收起長劍,走過來牽我的手。
熟悉的溫熱觸感,指尖薄繭有意無意蹭過手背,我像是被燙到一般,往回縮了縮,他便握得更緊了。
「公主才貌雙全,怎能委屈她隻做個房中人呢?」
他輕笑一聲,口吻不容置疑,「兒臣年滿十八尚未娶妻,還請父皇下旨賜婚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