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樺笑得停不下來,視線越過我,看向更遠處,嘲笑說道:「弈銘,你怎麼這麼不值錢啊。」
我渾身一震,立刻轉頭。
大雨中,弈銘撐著一把傘,定定看向我。
「弈銘……」
我喃喃自語,猛地想起,之前讓他來接我回家的事。
弈銘看向我的眼神很復雜。
失落,疲憊,無奈,自嘲。
種種情緒堆積交疊。
弈銘轉身要走。
「弈銘!」我往前追了兩步。
「等一下,」金樺叫住我,湊到我耳邊,笑眯眯的說:「……告訴你一個秘密,我和弈銘,根本不是未婚夫妻——你呀,你一開始就被他騙了。」
我倏地抬頭,驚詫看向金樺。
金樺身ẗù⁸上有淡淡的玫瑰香,她彈了彈手裡的煙,勾唇道:「聽說你當年也是 B 大第一名,我沒見過那時候的你是什麼樣子,但現在的你,實在不配和弈銘在一起。腦子就像車軸,一直轉,一直動,等什麼時候不轉了,就生鏽了,你現在的腦子——鏽跡斑斑。想想弈銘為什麼要騙你,想通了,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。」
「不過現在……」
金樺看向雨幕中走遠了的弈銘,似笑非笑:「你再不追過去,恐怕真要火葬場了。」
我來不及細想金樺的話,也顧不得外面瓢潑似的雨,大步跑向弈銘離開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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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水從上至下地淋,渾身沒有一處幹爽。
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,驀地想起了當年分手的那天。
也下了雨。
弈銘站在雨裡,固執地問我,為什麼要分手。
我像個機器人,雙目空洞,無論他再問多少遍,我的回答就隻是兩個字。
分手。
不給任何原因,不作任何解釋。
那次的雨下了一整夜,天快亮的時候,弈銘終於離開了。
那之後,就是數千日夜的離別。
如今像是舊事重演。
桑桑說,有錯要道歉。
梅子說,做人要長嘴。
金樺說,腦子會生鏽。
他為什麼要騙我。
他和金樺明明沒有婚約。
為什麼要騙我。
……他要結婚,急切的,要成為夫妻。
……他買了戒指,急切的,要把我套牢。
……他氣我不把他的家當做家。
……他惱我不告訴他桑桑的事。
他的所作所為,所有一切,隻有一個解釋。
他說過了,說過很多次。
——他說,我要你。
「弈銘!」
我追到他身後,忽然大喊:「你給我站住!」
大雨蓋不住我的吼聲。
弈銘停了腳步,但沒有轉身。
我幾步走到他身後,狠狠抹掉下巴的雨水:「現在,你不許說話,聽我說!」
弈銘沒動,也沒說話。
我喘了幾口氣,掀開被雨水打透的頭發,死死盯著他:「什麼和金樺聯姻,什麼利益婚約,都是撒謊!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很好騙,很好糊弄,你說什麼我都信,你做什麼我都應,為所欲為,張口就來!我以為自己插足了你們的婚姻,我內疚,我害怕,我見到金樺就像老鼠見到貓,我恨不得給她跪下求諒解——這都是因為你騙我!」
弈銘轉過身,雨傘下,臉色同樣不好看:「我這麼做是因為——」
「因為什麼都不該騙我!騙我就是錯!撒謊就是不對!」我氣惱惱地吼:「道歉!現在!馬上!」
「你讓我道歉?」弈銘眼眸冷硬:「你就沒錯了?」
「我有錯,但這件事是你不對,」我狠狠瞪他:「就這件事,單單是騙我這件事,你道歉!」
我的怒火幾乎要從眼睛裡噴出來。
再大的雨也澆不滅。
弈銘抿了一下唇,把雨傘遞過來。
我卻一把揮開。
雨傘在雨中翻了個身。
我仰起脖子,怒視咆哮:「道歉!」
一起淋著大雨,弈銘仿佛冷靜了些,他低垂眼睫,慢慢道:「騙你這件事,是我不該,對不起,但我當時——」
「你道過歉了。」
我雖然打斷了他,神色卻平靜下來。
「你的道歉,我聽見了,也原諒了。」
「現在,輪到我道歉。」
我看向渾身雨水的弈銘,深吸了一口氣,不再遏制浮上心頭的衝動,仿佛開閘洪水一般,洶湧不止。
「對不起,弈銘,當年傷害了你。」
「對不起,弈銘,不知會你,生下桑桑。」
「對不起,弈銘,我像膽小鬼一樣,不敢和你聯絡。」
「對不起,弈銘,重逢之初,沒能道歉。」
「對不起,弈銘,我隱瞞舊事,卑微懦弱。」
「對不起,弈銘,我自以為是,不敢剖開真心給你看。」
……
雨水混合著我一聲聲歉意,砸在地上,砸進心窩。
最後,我在雨中對上弈銘透徹的眼眸,語帶哽咽:「對不起,弈銘,我弄丟了你想要的葉阮阮……」
耳邊的雨聲越來越大,七零八落。
「……現在,我的葉阮阮,她回來了嗎?」弈銘輕聲問。
「你的葉阮阮讓我問你,」視線被雨水遮擋,我卻固執地盯著弈銘:「你欺騙她,和你結婚,是因為你還愛她,對嗎?」
這就是問題的答案。
為什麼他要騙我。
因為他要我。
也因為,他愛我。
弈銘回望著我,在我的目光中,點下了頭。
「是。」
「我還愛她。」
「一直深愛,從未忘懷。」
我低下笑,邊哭邊笑,邊笑邊哭。
再抬頭時,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雨,嘴角揚起的笑真實無比:「弈銘,你回來了,我很高興。弈銘,我回來了,你高興嗎?」
回答我的,是被他用力拉入懷中的力量。
彼此的衣服早已經湿透,衣料緊貼肌膚,冰冷一片。
可在這冰冷之下,肌膚之下,心髒卻溫暖得像被一雙手捧起,小心收握,牢牢不放。
17
給梅子打了電話,讓她今晚去別墅陪桑桑。
我和弈銘去了 D 大職工樓。
打開衣櫃,從最下面的整理箱裡拿出一套休闲服。
我遞給弈銘:「你試試,看還能不能穿?」
「我的?」弈銘問。
「嗯,好多年了,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。」
弈銘當著我的面,解襯衫扣子。
我:「那個,你能不能去客廳……」
「不能,」弈銘淡淡看向我:「你不會以為我今晚什麼都不做吧?」
我:「!」
弈銘把湿透的襯衫扔掉,毫不在意地展露身材:「給你適應的時間,今晚晚點睡。」
我笑得咬牙切齒:「那還真是謝謝你……」
「不用客氣,」弈銘裸著上身,彎腰看我:「《民法典》第一千零四十三條,需要我幫你背誦嗎?」
一千零四十三……
我眯著眼回憶,大約有印象,似乎是有關夫妻生活義務的規定。
ƭüₔ輕咳了一聲,我嘟囔道:「之前也沒見你提出這個要求……」
「之前你不是我的愛人,隻是我的妻子,」弈銘換上衣服,大言不慚道:「我沒必要給你甜頭,讓你佔便宜,無私奉獻——獻身的獻。」
哈!
這張嘴——不愧是大律師哈!
我氣笑了,找回真實的自己,勇敢懟了上去:「《民法典》規定,夫妻雙方要自願,不能有隱瞞欺瞞行為。身為律師,你應該清楚這段婚姻是無效的,換而言之,我們現在不算夫妻,我沒必要履行夫妻義務!」
「《民法典》婚姻家庭篇對『事實婚姻』做了新的解釋,我們是以『夫妻』名義同居,並且生育子女,嚴格意義上說,我們不但屬於法律婚姻,更有家庭事實。因此,我方主張,婚姻有效。」
我:法警在哪裡,這有個無良律師,把他拖走啊啊啊啊!
見我氣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,弈銘捏了捏,笑著說:「怎麼樣,還要上訴嗎?」
「懶得理你!」我撿起地上的襯衣,往屋外走:「把褲子也換了,洗衣機在浴室。」
把弈銘的衣服丟進洗衣機後,我走到客廳,從角落裡抱出了一個被膠帶密密封死的箱子。
弈銘換好衣服走出來時,我正對著箱子發呆。
「在想什麼?」弈銘坐在我身邊,摟著我的肩。
「在想,怎麼和你說之前的事……」我看向他:「欠你一個解釋,總要給一個交代。」
弈銘沉默了一下後,輕輕晃著我的肩:「如果不想說,就不要勉強。分手時,是我受到了傷害,但現在時過境遷,我不希望你再難過。」
「讓你受傷,我才難過。」我笑了笑:「一會兒我要是哭了,你得負責安慰我。」
弈銘皺起眉。
我慢慢撕開膠帶。
塵封的物件和記憶一起,浮出水面。
「……我算是孤兒,外公外婆把我養大,他們告訴我,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得了抑鬱症,跳河自殺,我爸爸也意外死亡。我從來沒見過我父母,外公外婆對我很好,我也沒覺得自己哪裡可憐。自幼年起,成績好,膽子大,開朗活潑,被老師誇,被長輩贊……我一直很幸福。」
「我外公是給報社供稿的評論員,我跟著他,看了很多新聞,有一條,讓我印象深刻。一個喝醉酒的工廠高管,半夜潛入女職工宿舍,殺了人,被殺的女孩死相慘烈……我那時候還小,隻聽過『殺人償命』四個字——他聘請了一個很厲害的律師,這律師以『酒後激情殺人』為由,替他辯護,最後判了二十年。我不明白,這種殺人犯,怎麼會有人願意為他辯護,為他辯護的人想過被殺的無辜女孩嗎?」
「我問我外公,我外公說,這是法律的判決。就算是殺人犯,也有被辯護的權利,律師這個職業是雙刃劍,救這個人的同時,注定要傷害另一方。」
「我那時候很幼稚,反駁外公說,將來我也要做律師,但我隻做為正義辯護的律師,絕對不給任何罪犯辯護。」
「後來,我真的考上了 B 大,入學第一課,老師教我們,法律的公平。這公平是相對的,可我心氣高,依舊覺得,將來我當了律師,一定要堅守底線。」
我從箱子裡拿出了大學畢業證,打開後,看向正中間的校徽。
「我畢業了,追隨你的腳步,B 大第一名。」
我又拿出另一個證書,放在旁邊:「畢業後,我去了一家有名的律所,通過實習期後,成為正式律師。」
翻開證書,是律師執業證,右上角是我的照片。
「我知道,」弈銘說:「那家律所,是我推薦你去的。」
「我們的矛盾,就是從這裡開始的。」我摸了摸證書上的徽章,輕聲說:「我想堅持自己的原則,可現實不允許我這麼做。我接手的第一個案子,就是為一個性騷擾女員工的老板辯護——我毫不猶豫地拒絕。拒絕的話說的那麼硬氣,結果自然是……遭到社會的毒打了。」
我自顧自地笑了一下,看向弈銘:「我還記得,那天晨會,我被罵了半個小時,底下全是吃瓜看熱鬧的同事,我像個棒槌,杵在那挨批……但好歹,那個案子被別人接手了。該說不說,我的運氣是真差,第二個案子是大學教授猥褻女學生,讓我為那個教授辯護……」
「你又拒絕了,」弈銘替我說了下去:「三番兩次拒絕工作,律所的合伙人找到我,希望我能開導你。」
「你開導了呀,」我笑了一下:「然後我們就吵架了。」
吵得很兇。
那是我和弈銘第一次吵架——也是最後一次。
弈銘已經工作多年,在業內小有名氣,他理性地勸我,作為律師,最起碼,作為一個新律師,每一個案子都很重要。
當事人再不對,也要維護他的權利。
而我不肯讓步,脊梁骨硬得和鋼筋一樣,固執又執拗。
「其實那次吵架,沒有誰對誰錯,如果一定要評判……應該是我的問題,」我釋懷地對弈銘說:「我從一開始就沒弄懂律師這個職業的意義,要維護正義,我其實應該去警校。」
我煞有其事,眨眨眼,帶了些俏皮:「當警察就不用幫壞人了。」
「阮阮……」弈銘眼中閃過一抹心疼。
「和你分手時,我告訴你,因為我們的理念不合,可其實——並不是。」
我放下律師執業證,從箱子裡拿出一張紙,遞給弈銘。
弈銘打開後,眼眸一錯。
《律師注銷執業證書申請表》。
「……後來,我申請注銷律師證,不做律師了。」我朝弈銘笑了笑:「我的人生觀發生了動蕩,以前所有的豪言壯語,所有的理想堅持,都站不住了,我根本不適合做律師。」
「但這也不是我和你分手的原因。」
「在我決定放棄律師身份時,一個人找到了我。」
「他是……」我深吸一口氣,控制著聲音裡的顫抖:「他是我的父親。」
弈銘猛地蹙眉:「他沒死?」
我搖頭,笑容像定格了一樣,嘴角微微抽搐:「他沒死,他隻是逃走了……他找到我,告訴我,我媽媽去世的真相。」
我緩緩看向弈銘,眼眶裡滾燙赤紅:「我媽,不是因為抑鬱症自殺,她是因為有很嚴重的精神病——那天,她病發了,跑到河邊,失足落水。」
弈銘的表情慢慢變了,他甚至顫了顫唇瓣:「阮阮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