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……其實,」梅子看向我,緩緩道:「你有沒有想過,和他坦白當年的事?」
「那件事結束時我想過,」我回憶著喃喃:「桑桑在我肚子裡第一次胎動的時候我想過,桑桑出生時我也想過……後來慢慢的,就不想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梅子問。
我朝她淡笑了一聲:「因為我覺得,他應該不愛我了。」
梅子皺了皺眉。
我戳著碗裡的米飯,邊低笑邊說道:「他愛我,我解釋,於是誤會解除,依舊相愛。可他不愛我,我還要解釋,那就是在給他困擾。」
「可你們結婚了,是他主動要求的,」梅子看向我:「你就沒想過,或許,他還愛你嗎?」
「想過呀。」
我故作輕松的彎唇:「怎麼沒想過,第一眼見他,我甚至還覺得他對我餘情未了呢——可惜不是啊。他娶我,是因為需要我。」
「怎麼說?」梅子問。
「他原本有未婚妻的……」我輕吸一口氣,把昨天的事情說了一遍。
說到最後,我咬了咬下唇:「他需要我,需要這段婚姻,需要桑桑來維持他的利益,我愧對他,答應他結婚,是盡力彌補。從始至終,他沒談過我們之間的感情,從頭到尾,他隻是想結婚,用最快的速度,最穩妥的辦法……迫不及待,板上釘釘。」
梅子目光復雜地望著我:「隻是因為他需要,你就答應。那假如有一天,他不需要了,又假如他需要你們離婚,去爭取別的利益,你也會答應嗎?」
「會。」
我毫不猶豫,沒有遲疑:「這是我欠他的。」
梅子嘆了口氣:「你們這段婚姻,太畸形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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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我親手把我們之間感情斷送了,也是我親手把他的愛扭曲了,」我放下筷子,看向食堂窗外:「……當初沒有承擔後果,現在隻是報應上門罷了。」
「報應這種東西,誰知道呢,萬一是福報……」梅子說著,又嘆氣:「你和弈銘結婚,我主觀上不能接受,可我不能接受也得接受,畢竟當年的事我是知情人。可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內幕,你做出這種決定,可能會傷害到關心你的人。」
「林琛?」我直截了當地問。
「他對你很崇敬,很敬愛,很……不一樣。」
我搖搖頭:「我是他的老師。」
「他已經畢業了,說起來,你也隻比他大了幾歲。」梅子道。
「和年紀無關,」我舉起手,給她看了看戒指,輕笑道:「和人有關。他已經知道了,我也已經告訴他了。」
「說來說去,還是弈銘,」梅子往椅背上一靠,揚眉道:「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。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,我衷心勸告一句,別當久了鹌鹑,就忘了鳳凰是什麼模樣。當年 B 大法學院第一名,天不怕,地不懼,自信飛揚的葉阮阮——才是弈銘心動的人。」
「這些年,你不但弄丟了弈銘,也弄丟了自己。」
「婚姻中,隻有愧疚和服從是遠遠不夠的。」
「你如果隻想做一個招之則來,揮之則去的小嬌妻,大可以繼續畏首畏尾。」
「可你有沒有想過,就算弈銘現在不愛你,隻是需要你,那將來呢?你能把高嶺之花拉下神壇一次,就不想再拉下第二次?」
「到底是依舊愛弈銘,還是不敢愛弈銘,你心裡很清楚。」
一長串的連問帶逼,夾槍帶棒。
頗有幾分當年梅婧上庭時的風採。
「最後一句話。」
梅婧站起身,抻了個懶腰:「你下午沒課,去 B 大校史室轉轉,這不是建議,是——命令。不去的話,下次連刷鍋水都不給你喝。」
11
喝不喝刷鍋水是次要的,但我還是遵循梅子的話,去了 B 大。
和 D 大綜合性大學不同,B 大是國內最好的政法專校。
走進大門時,我有種隔世的恍惚感。
已經很多年沒回來了。
我人生中最好的年華,年華裡最美的回憶,全部都在這裡。
校史室在圖書館負一層,進門時,我從錢包夾層中拿出了當年的學生卡。
——重要的東西,我一向隨身攜帶。
這個習慣,恐怕改不了。
校史室類似小型展覽館,人不多,三三兩兩,走走停停。
牆壁上懸掛著照片,從百多年前的黑白照,到有了舊大樓,又有了林蔭路,漸漸成了校區的模樣。
再往裡走,就是數不清的獎杯、獎章、獲獎照片。
一張一張看過去,在某一張前,停了腳步。
那張照片裡有四個人。
中間的那個,年少俊美,清冷倨傲。
是大學時期的弈銘。
這張照片,是弈銘大一那年,參加國際大學生辯論大賽,在香港拿到了冠軍。
作為四辯,不滿十八歲的弈銘太過年輕,可在決賽時,弈銘的完美發揮,果斷切入,不疾不徐但步步緊逼,最終讓對方邏輯鏈崩盤,難以自洽。
與其他辯手的激烈交鋒不同,弈銘從始至終都是冷靜的,甚至可以說波瀾不驚。
那次比賽,在網絡上引起不小轟動,號稱「雄辯香江」。
這樣光芒萬丈的弈銘,被寄予厚望——現在看來,他的優秀一如當年,從未改變。
我又往後走。
走了幾步,驀然愣住。
牆上的照片裡有五個人。
中間的那個是弈銘,四年後的弈銘——他的容貌沒有發生太大變化,眼神卻不似當初那般冷傲,眼底還有些不易察覺的溫柔。
在他左臂旁站著的女孩,笑容燦爛,明豔似陽,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自信。
我摸了摸自己的臉。
一邊摸著,一邊伸出手指,想摸一摸照片裡那個女孩的臉……
「這個不能碰!」
耳邊忽然響起不悅的聲音。
我一愣,看向身邊。
是兩個年輕女孩兒,其中一個皺眉道:「校史照片,請勿觸碰。」
「哦……」我連忙放下手,歉意道:「抱歉,我剛剛不小心走神,沒注意。」
女孩兒點了一下頭,沒理我,看向牆上的照片。
「這好像是第十八屆國際辯論賽吧?」另一個女孩兒悄聲問。
「應該是吧。」回答她的女孩往下看照片簡介。
「是第十九屆。」我替她答了。
「還真是!」看見簡介的女孩應了句,又輕聲念著:「……第十九屆國際大學生辯論賽冠軍留念,地點臺北市,領隊弈銘,參賽者,一辯薛雨路、二辯孫月怡、三辯梅婧、四辯……」
四辯,葉阮阮。
我猛地閉上眼,耳邊似乎又聽見了歡呼聲。
【……第十九屆國際大學生辯論賽,獲得冠軍的是 B 大辯論隊,最佳辯手——】
「最佳辯手,葉,阮,阮……」
女孩兒的聲音輕之又輕,落在我耳朵裡,卻仿佛要重重地砸穿鼓膜。
那一年,我大二,弈銘已經畢業了。
不似剛入學時,我單方面與他短暫的針鋒相對,那時候的我已經喜歡他很久了。
說是比賽榮譽,其實也是在與他較勁。
幼稚又衝動的以為參加他參加過的比賽,拿到他拿過的榮譽,就能證明自己不比他差。
雖然幼稚,雖然衝動,但那股衝勁兒,不服輸的勁頭,直到現在,直到今天,我依然記得清楚。
骨子裡,血脈中,流淌著的,跳動著的,是躍躍欲試,是膽大包天,是無畏無懼。
我敢在大一入學時,得知大四的弈銘是 B 大之光,就撸著袖子報名辯論社,第一場挑戰弈社長的權威。
……自然是輸了。
弈銘三言兩語,我詞窮語盡。
那時候他說什麼來著……
好像是說……
「口才好不等於辯論強,辯論從來都不是吵架,更不是誰大聲誰有理,辯論,靠的是腦子,比的是邏輯,你……」弈銘淡眸掃來:「還得再練練。」
練練就練練!
我把所有能找到的辯論賽視頻都找出來看了一遍,又專門買了有關辯才的書回來看。
最後在食堂堵住了弈銘。
「社長,你能不能教教我?」
「不能。」
「哦。」
第二天,繼續去堵人。
一連堵了半個月,弈銘終於對我說了除「不能」外的話。
「我大四了,馬上要去律所實習,沒有時間配合你。」
「我大一,我時間多,我可以配合你,幾點都行,什麼時候都可以!」
然後……
然後漸漸和弈銘熟了起來。
再然後,深刻了解到這個人的強大,也明白自己和他的距離。
但距離並不是永遠不能超越。
我某足了勁,不但要在辯論上追緊他的腳步,學習也要頂頂好。
弈銘是 B 大上一個榮光,我葉阮阮就要做下一個。
……又是時候發覺自己喜歡上他的呢?
細節不記得了,但像弈銘這樣的人,或許動心隻是一剎那的事。
喜歡,就要去追。
我追了。
也追成功了。
這張照片——胳膊挨著胳膊,誰能想到,我們背過去的手,在偷偷交握。
弈銘那個時候是真的喜歡我啊。
可我現在,卻弄丟了我自己。
捂著半張臉,我滿心澀意,滿心酸堵。
「……你沒事吧?」旁邊的女孩兒看我奇怪舉動。
我搖了搖頭,沒有再說話。
12
下午弈銘發了消息,問我幾點下班,要來接我。
我回復他時,特地注明,正室,大房,法定配偶,請一定來西門!
弈銘還算通情達理,在西門把我接上了車。
我們又一起接了桑桑。
晚飯是弈銘做的,我在旁邊幫他洗鍋刷碗。
弈銘看向櫥櫃,若有所思。
「怎麼了?」我問。
「明天買一個洗碗機,」弈銘看向我:「怎麼樣?」
我想都不想就回答:「隨便啊,這是你家,你決定就好。」
弈銘原本打量著尺寸的目光忽然頓住了。
慢慢垂下眼睫,悄無聲息地隱去黯淡。
桑桑在院子裡遛狗,星星還小,不能溜到外面去。
一人一狗也不知道誰溜誰,在草坪上到處滾。
滾夠了,兩隻幼崽髒兮兮地一起在門口罰站。
我左手抱起桑桑,右手拎著星星,朝沙發上看文件的弈銘喊:「我帶他們上樓洗澡去了!」
弈銘低應了一聲。
我先把桑桑涮了一遍,又把星星搓了一回。
拿著吹風機,先吹桑桑頭發,再吹星星狗毛。
兩隻都蓬蓬松松,幹幹淨淨後,該進被窩的進被窩,該睡狗窩的睡狗窩。
「媽媽晚安。」桑桑親了我臉頰一下,又親了另一邊:「這個是給爸爸的。」
我:……這個很難代替轉交。
我洗完澡,躺在大床上,翻身看向旁邊空著的枕頭。
和弈銘已經結婚了。
夫妻之間的事,躲得了一時,躲不了一世。
何況,今天在校史館,我就生出了一種衝動,想找回了當年相愛的感覺。
……就先從,幫桑桑帶一個晚安吻開始吧。
我等了很久,約莫一兩個小時,弈銘卻遲遲沒回房間。
這麼忙?
摸出手機看了一眼,十二點半。
我掀開被子,起身下樓。
客廳的吊燈被關掉了,隻餘留一盞落地燈。
燈光不甚明亮,暖黃朦朧。
弈銘靠坐沙發上,文件散落在手邊,頭枕著沙發靠背,已經睡著了。
我放輕了腳步,走到他身邊。
收整完文件後,考慮要不要叫醒他,這個姿勢睡在這裡,明天肯定渾身疼。
不過……
我慢慢蹲下身,趴著沙發扶手,抬頭看他的睡顏。
弈銘這張臉與多年前相比,幾乎沒什麼變化,膚色依舊冷白,眉眼依舊鋒銳……他變得最多的是氣質。
以前的他,清冷強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