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曲櫻眼神有些空洞和麻木,我想起初見她時,她回過頭來,眼眸清澈,不諳世事的樣子,有些感慨。
她不知從哪折來一枝楊柳,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,她說:
「姜妹妹……我比你大,就姑且佔你點便宜,喊你一聲妹妹吧。我在京中沒什麼認識的人,折了一枝柳,也不知道該贈給誰,然後想到了你,巧的是,正好看見你在此地。」
「我剛來京城時,也是夏天。」曲櫻感慨,「時間過得真快啊。這一年我過得,像夢一樣。」
她陷入某種回憶裡,「我不過山外一個小藥女,生得還算好看,許多財主家的兒子傾慕我,但從沒想到有一天我可以住進皇城。」
「那時我上山採藥,遇到了殿下。殿下說得沒錯,我見他衣著華貴,又生得格外俊美,便知道這是貴人家的公子,我的機緣來了。
「殿下說自己不記得舊事了,父親要治好他,我拉住了父親,如果他想起來舊事,那我就沒有任何機會了。
「李大人找來的時候,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尊貴的太子,全村的人都圍在我家附近,看著我上了那輛貴氣的馬車,羨慕無比,我有些得意,又有些慶幸,是我撿到了殿下。
「後來的事,你便都知道了。殿下說得沒錯,我是個愛慕榮華富貴的人,虛榮又自私。可你們生來便什麼都有,又怎麼會知道,我若是不抓緊他,便永遠也走不出那個小山村。」
她越說越激動。
我卻不為所動,「貪慕榮華富貴不是錯,虛榮自私也不是錯,追求富貴傷害了別人,又要求別人不能怪罪你,才是錯。」
其實,容妄也是個生來什麼都沒有的人。
看來她到現在依然覺得,自己沒有錯。她隻是在追求幸福而已,過程中踩到了旁人,旁人也該見她身份低微可憐,理解她,包容她。
曲櫻慢慢平靜下來,「不說那些了。我明天便要離開京城,這一杯酒敬你,算是我與你們所有人道別。」
她向我舉起酒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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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我桌上的果酒,我自己帶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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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到底沒有喝那杯酒,因為容妄忽然出現,替我擋了那一杯酒。
「雖是果酒,但淮月再喝一杯,就該醉了。」他含笑道。
剔透的酒液滑落,滾過他殷紅的薄唇。
曲櫻愕然看著他。
我早就習慣了他隨時隨地都可能冒出來,可他這一次出場,還是讓我措手不及。
我猛地站起來,盯著他的臉色。
曲櫻諾諾,「殿下,您怎麼在這?」
容妄眼簾半掀,冷冷淡淡,「怎麼,孤不能來賞荷花?」
曲櫻被噎得答不上來,正坐立難安間,容妄臉色越來越差,忽而不知從哪取出來一副手套,施施然戴了起來,白皙修長,骨節分明的手,戴上純黑的手套,也是極好看的。
然後他掐住了曲櫻的脖子,陰冷無比的語氣,「這酒,你下了媚藥?」
他是一點也沒收著力,曲櫻沒多久就面色變紫,奄奄一息。
快把人掐死了,他又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,急忙把人放開,目光落在一旁瞳孔放大的我身上,有些後悔:
「淮月,我隻是,我是太生氣了。
「你別怕我,我不是狠毒。她沒死,要怎麼處置她,淮月你決定吧。」他惴惴不安地看著我,藥勁上來了,臉越來越紅,一邊是惡毒又殘忍,一邊羞澀又狂熱,真是個矛盾的人。
我沒看地上快死的曲櫻,我走到容妄面前,細細打量他,心緒起伏,最終,我說:
「別裝了。你明明就猜得到裡面有毒藥。你明明可以把那杯酒倒了的。你為什麼要喝下去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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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事獻殷勤,非奸即盜。
曲櫻遞來的那一杯酒,我本來也沒打算喝。
我不信容妄會蠢到,猜不到裡面有東西。
他有些失望,嘟囔,「我舍身為當你擋毒藥,你就沒有一點點感動麼?」
感動什麼?
感動他作死想引起我的注意?
我不自覺帶了點氣音,「你就沒有想過,萬一她下的不是媚藥,是見血封喉的毒藥怎麼辦?」
許是我的靠近,讓他有些激動,藥勁上了頭,耳尖薄紅,桃花眼裡盡是旖旎勾纏,通身卻泛出要擇人吞噬般的暗。
「那便死啊,爛命一條,今天不死,往後也會死。」
我指尖動了動,到底沒壓住滿腔起伏的怒氣,拽住了他的衣領,動作粗暴,「真是個瘋子。」
他高我許多,遷就地俯下身來。
似乎以為我要動手打他還是怎的,興奮得開始輕顫。
我翻了個白眼,把人拽到外面,此處僻靜無人,我一腳把他踢下了湖。
我垂眸看他,「到水裡醒醒藥勁和腦子吧。」
能從汛期的沄河活下來的人,料想水性不差,淹不死他。
容妄果然輕松地爬到淺岸站了起來,渾身濕透,望著我,眸光晦暗不明,又笑了起來。
發瘋的那種笑。
我甩袖走人。
他真是讓人討厭。
讓我破功,把我學進了骨子裡的優雅從容激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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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了姜府,我讓人把曲櫻弄醒,蹲下身,直截了當地問她:「給你兩次機會坦白,誰給你的藥?誰支使你來給我下藥的?」
她在京中無權無勢,無親無故,想自己弄來無色無味的媚藥也不是那麼容易的。
曲櫻還搞不清楚狀況,「什麼藥?」
我,「你還有一次機會。」
她慢慢清醒過來,謹慎地答了一句:「是,是我給你下的藥。那又如何,你不是沒中計嗎?」
我起身,漠然吩咐,「拖下去,賣到最下等的青樓。挑個更貌美的補給那個小官。」
下人照辦,曲櫻許是沒想到我這樣幹脆利落,終於慌張起來,「別,我說,我告訴你是誰想要害你!」
我不感興趣,「把她嘴堵上。」
曲櫻被堵上嘴,連求饒都做不到,被人帶下去了。
我著人去調查她近來接觸的人,查到了晟王頭上,而且還查到,她看不上那個小官,早就和晟王搞在一起了。
看來應當是晟王許諾了她什麼,可能是成功了就留她在府裡當侍妾之類的吧,她才在離京之前放手一搏。
我有被惡心到。
讓人去晟王跟前散了點消息,說是曲櫻不知為什麼流落到了青樓。
晟王果然去那看她,卻沒贖她出來,隻是來警告她不要把兩人的關系亂說出去的。
接著一出門,碰上得了信來捉人的晟王妃。
晟王妃碩大的體形,光壓過去就能把晟王這個花架子壓斷幾根肋骨,她還生氣地當街暴揍了晟王一頓。
晟王是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被抬回去。
我在一旁酒樓的雅間品茶,深藏功與名。
一抬眸,看到對面臨窗的容妄,他朝我溫柔地笑。
其實晟王妃不是我引來的,我隻是想讓人蹲在一旁聽聽他們談話,證實一下原先的猜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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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妄這樣的心機狗,即使是隨意搭弓挽箭,也不會隻射一個獵物,必然是一箭兩雕,三雕,四雕……
晟王被抬回去的第二天,就被一群大臣參了。
理由大致是:品行不端,丟了皇家的臉。
皇上感到丟人,撤了他掛在六部的職,讓他回去好好反思自己。
晟王一系的氣焰立馬焉了。
容妄捧著一塊玉佩,歉疚地說,「晟王留著還有用,對不起,現在還不能弄死他。
「當時林太醫遇到的土匪,確實是刺客偽裝成的,和容鈺遇刺時是同一方勢力所派。晟王,我懷疑是被那方勢力攛掇的,做了個出頭鳥,與我相爭。
「所以我放任他,想引蛇出洞,揪出他背後那一批人。
「淮月,我想起來,你那一塊玉佩碎了。我學了雕刻,你看看我為你重新雕的龍佩。」
瘦削修長的指間,放了一塊純白瑩潤的龍紋玉佩,細膩精致,一筆一筆刻畫出來的盤龍仿若在其間遊動。
自然比不上學藝多年的大家之作,可對於一個初學的人來說,已經是極其難得的精細。
「那個玉雕大師,他不願意再刻同樣的玉佩了,我便向他學了刻玉。可能沒有原來那塊那樣精致,不過玉料也是世間難尋的,我費了好大勁才弄來的。」
容妄想把玉佩放我手中,我連連後退,目光復雜,心緒紛亂,最終匯成一句。
「你何必呢。」
我淺淺喟嘆:
「活人,是永遠也爭不過死人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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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臉一瞬間煞白。
「我知道。」他說,「我還知道你在暗中派人找容鈺的屍骨。」
我凝神看他。
容妄苦笑,「我也知道,我不配和他爭。我隻是想,你不要討厭我就好了。」
「當時埋葬得太匆忙,時間又過去太久,草木瘋長,我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了。
等時機成熟,我幫你找,一寸地一寸地找。」
我想說,你不必這樣自輕自賤,可我對上他那一雙澹澹的桃花眼,又說不出話來。
罷了,免得給他一種有希望的錯覺。
我沒有收下那塊玉。
容妄固執無比,「是了,本該是一對的,還有一塊鳳佩,被我丟水裡了。我親自去給你找回來,到時候一起交給你。」
或者說,是偏執。
他從夏末找到初冬,真就是一寸一寸摸過去。每天擠出一點時間,親自去沄河,跳進河裡,一點點摸索過去,一天找一點,從上遊找到下遊。
他總能讓我破功。
我屢次罵他,他也沒放棄。
又是一年冬,十裡梅林綻了繁花。
今年的賞梅宴輪到皇後操辦了,她中規中矩地請了各家的人來,我裹著厚厚的衣袍,踩著滿地新雪,朝宴席那走。
經過一條人少的小路時,被攔住了。
一抬頭,是許久未見的晟王,他發福了,胖了不少。
一雙眼睛盯著我的腰身,「姜姑娘真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人,如今出落得越發漂亮了。」
身後傳來悶聲的「嗚嗚嗚」。
我一回頭,才發現寶珠被一個侍衛控制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