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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不喜歡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。」容妄看著我,「從我剛被送進暗衛營起,我就有意識地積攢自己的勢力,遲早有一天,我要和容鈺鬥一場,要麼是我殺了他,要麼是他殺了我,都可以。
「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出手,他就被人刺殺了。我也受了重傷,順流而下,漂到下遊,被人撿了回去。情勢不明,我謊稱失憶,沒想到,後來來找容鈺的人,找了一個月,把我認成了容鈺。
「其實這一個月,我也在找他,就在他們把我認成容鈺那一天,我找到了他的屍骨。真是可笑。」
我不動聲色,指尖微顫了下。
這樣小的動作,連我自己也沒發覺,容妄卻死死盯著我的手,流露出難以克制的嫉妒和委屈,見我看過去,轉瞬間眸中激蕩的情緒又消散無形。
他笑起來,發瘋的那種笑,聲音卻依舊是清越好聽的,「我把他的屍骨,埋在了岸邊一個小山包上。然後以容鈺的身份回了京城。
「我沒想過一直偽裝成他,我想要有一天,能堂堂正正告訴所有人我是容妄。回了京城,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聯系自己的手下,將容鈺手底下的人挑選了一番,能收服的收服,不能收服的打壓。
我要盡快,在身份敗露之前,站穩腳跟。
「姜家,是一個龐然大物,而且最是了解容鈺的,我想到最快與姜家割裂的辦法,就是以曲櫻為借口,同你退婚。」
我並不意外,「所以我與她,都不過是你的棋子而已。」
容妄的笑忽然止住,深深墨眸凝著我,「那時我以為,我應當是厭惡你的。所以退婚時並未想太多,可是後來啊,我看著你站在懸崖上哭,坐在馬車上淺笑,看你彈了拿手的箜篌,艷驚四座以後把紅梅簪進自己的發間,我就想……
「我其實不是討厭你,隻是討厭那時你撒嬌的對象,不是我,僅此而已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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底下爆發出一陣驚呼,原來是新娘蓋頭掉了,看熱鬧的人群格外激動。
容妄的聲音,在滿街嘈雜中那樣輕,聽在耳中卻是沉的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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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後悔了,妥協了,認命了。即使裝上一輩子容鈺,隻要能靠近你,也不是太難受的事。所以那天驚馬磕破了頭,我就借機假裝恢復了記憶。終於可以光明正大注視你。」
他垂眸,失落極了,「沒想到,這樣快就被你發現了。」
我懷疑他在故意裝可憐,步步為營的陰謀家,怎麼會這樣輕易就暴露出自己的脆弱。
外面新娘子重新戴上蓋頭,並不在意街上的人議論紛紛,反而是新郎官面色鐵青。
新郎官晟王偶一抬頭,就看到了旁邊酒樓顯眼的窗邊,臨窗站著一個白衣的男子,朝他勾起一抹諷笑。
晟王氣得要跳馬上樓來,被眾人攔住,然後新娘子一扭他耳朵,給拉走了。
容妄眼神輕蔑又陰冷,墨眸裡翻滾著濃重的黑暗,一扭頭,桃花眼晶亮地向我邀功。
「你討厭他,我看得出來,先前放任他發展起來,那不過是我捧殺的手段。他和他娘都蠢得不行,我隨意一出手,就可以把他按下去。
「淮月,容鈺有多了解你,我就有多了解你。容鈺可以為你擺平所有煩心事,我也可以為你擺平所有煩心事,為你準備盛大的婚禮,準備比樓下那還要惹人艷羨的十裡紅妝。
「你可不可以,就算把我當作他也好,可不可以,看看我……」
他輕輕捏住我袖口的一角,確實是小心翼翼的可憐模樣,眼底翻滾的醋意和陰鷙卻昭示著不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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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甩開他的手,認真地看著他,「我不會把任何人當作任何人的替身。」
我不曾被他的可憐模樣迷惑。
「你先前把我當棋子,算計我和我姜家,當眾退了我與容鈺的婚約,任我被京城眾人嘲笑,扶植新人搶奪我姜家的權柄,可有想過會有今天?
「太醫總有意無意提起你曾經處境多麼艱難,但那都不是我造成的。我和姜家的處境,卻是你造成的,我屢次心絞痛情緒崩潰,也是你造成的。
「你不想要姜家,卻想要姜家的嫡女。哪有這樣的事。我生在姜家,享受家族帶來的富貴榮華,自然也要承擔與家族共進退的風險。」
「容妄。」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,正色道,「既然容鈺的死與你無關,我不會把你的身份透露出去,你好自為之。」
他好像早就預料到我的反應,並沒多失望,跟聽不懂我話似的,神色未變,虛虛地望著窗外:
「張家的女兒穿上嫁衣也是美的。淮月,若是你穿上嫁衣,必然是最美的那一個。」
我,「我繡過一次嫁衣,不會再繡第二次了。」
容妄眼神立時陰沉起來,妒意洶湧,我有一種被毒蛇盯上的感覺。
察覺到我的害怕,他又收斂了滿身惡意,幽幽道,「我很少去和容鈺對比,可是有時候,真的好羨慕他……淮月,我以後不會再隱瞞你,這個眼線便是我的誠意。」
眼線自有人會處理,我感覺他沒聽進去我的話,並不想再多說什麼,果斷離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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連張家女兒都出嫁了,我娘又開始急起我的婚事來,再次抱了一堆畫像來讓我挑。
苦口婆心勸我,「淮月,你至少先定個親,婚事還要籌備好久呢。」
我有些猶疑,「娘,一定要嫁給什麼人,才可以嗎?」
張家女兒今天出嫁,也沒見得有多開心。
嫁人前是家裡人捧在手心的小女兒,嫁給晟王就是晟王妃張氏,連姓名都要被泯滅,貴妃、晟王、晟王府裡一堆側妃姬妾,都不是好相處的,糟心事恐怕不會少。
我娘不解,「當然了,不嫁人生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。」
我也不解。
一定要嫁給什麼人,這一輩子才算完整嗎?
不過我不想與她繼續討論這事,隨便挑出來幾幅畫像,「就這些吧。」
我娘喜笑顏開地出去了,過了一段時間,正好一位族兄生日,借他的名義,請來了一堆青年才俊到相府相聚,其中幾個就是我隨手挑出來那些。
我娘塞給我一把紈扇,把我推到屏風後,交代我一定要挑一個最合眼緣的出來。
我手執紈扇,半遮了面,悄悄地往外邊看過去,人來人往,都是年輕俊俏的公子,我挑不出來哪個是最合眼緣的,感覺都差不多。
看著看著,就走了神。
快到飯點了,不知道今天廚房做的什麼菜。
天上的鱗雲真好看,是要下雨了嗎?
又是一年夏汛將至,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……
「小姐,夫人讓您去幫她採一朵新開的荷花。」寶珠提醒我,打斷了我的思緒。
我抬眼看著遠處那片荷花,旁邊一群公子哥兒在吟詩作對,我娘就是怕我一個都不想挑,找個理由要趕我經過人最多的地方,吸引那群人的注意。
我無奈,提著裙擺轉過回廊,往那邊走去,經過拐角,被人拉進了角落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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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妄捧著一件眼熟的嫁衣,期盼地望著我,「淮月,你不想再繡嫁衣,我幫你弄好了。」
是之前被嬤嬤藏起來那一件,不知他用什麼方法討了嬤嬤歡心,把這件嫁衣翻了出來。
一展開,原先鳳凰羽翼上被沾了血的地方,繡了一瓣紅梅,正好擋住了那一點瑕疵。
彩雲般的羽翼上,綴了點點梅花瓣,比原先還精美漂亮許多。
我下意識地朝他皙白的指尖看去,上面好多血點子,被針扎出來的那種。
我難以置信,「你親手繡的?」還是現學的那種。
被戳破了,他有些羞恥,又有些忐忑,沒承認也沒否認,目光如炬,「淮月,你不必繡第二次嫁衣。包括嫁衣,包括其他人和事,我都可以搞定,你不用費心,你……」
「小姐,你在哪?」寶珠一回身看不到我,開始喊我了。
我眼神復雜地看他一眼。
容妄預感到我準備走,可憐兮兮地挽留我,「淮月。」
「小姐?」
我輕嘆,繞過他走了。
不必回頭,我也能知道身後男人的表情,必然是瞬間就冷下來,看死物一眼盯著外面那一群世家子弟。
像極了我幼時養的那一隻兔子,外表人畜無害,可時時刻刻都要我關注著,一旦我理會別人不理會它,它就會生氣地跺腳。
兔子一跺腳,打雷似的,整個姜府都得抖三抖,真是個醋壇子。
後來被容鈺送走了,因為容鈺自己也是個霸道的。
小小一個姜府,容不下兩個大醋壇子。
可我的小兔子健康活潑,軟萌可愛。
容妄多災多難,遍體鱗傷。
陰狠善妒,不擇手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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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乘小舟摘了一捧荷花,回去的路上,遠處那群人癡癡地望著我。
接著有好些人向族兄打聽我地身份。
其中就有好幾個我娘特別中意的,她都做好接待媒婆上門的準備了,左等右等,沒等來一個,一打聽,才知道那些人都匆匆訂了親。
我娘奇怪,「一個兩個就算了,怎麼全都這麼趕訂了親?」
不用猜,還是容妄幹的。
我心情復雜,不過還是松了一口氣,到底,不用被催著趕著嫁人這麼快了。
從前我與容鈺的親事水到渠成,我從沒想過其他可能,後來我發覺,嫁娶並非都是讓人向往的。
我越發不理解。
如果最終隻能在內宅當一個婦人,又為什麼要從小刻苦學習,飽讀詩書,讓人知道山與川的壯美,海與澤的遼闊,又把人關進宅院裡爭鬥一生,浪費才情。
冬賞寒梅,夏賞碧荷。
我與宋雙去了城外一片湖邊避暑,湖畔碧荷連天,是個賞荷的好去處,遊人如織。
宋雙乘船去了湖心摘荷花,我不太想動彈,天太熱了,就在水榭裡輕搖著團扇,看她越劃越遠。
接著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。
曲櫻已經綰上了婦人髻,走進水榭,說想要與我道別。
我才知道,她早被東宮管事挑了個小官嫁過去了,小官外放出京,她也要跟著離開。
我不信她的說辭,「我與你並沒什麼交情,你要走就走,有什麼好同我道別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