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纖細清秀的姑娘,寫出來的字卻是張牙舞爪的。
鬱葵葵。
她應當是練過有些年頭的書法,筆畫偏多的幾個字寫得大氣有力,筆筆露鋒,字又寫得極大,就那樣大赤赤橫在練習冊腰線,龍飛鳳舞。
一點也不像姑娘們喜愛的娟秀小字。
許頌寧看著那三個字微微一愣,突然記起了她的微博名字:播種鬱金香的向日葵。
原來,是這個意思。
許頌寧低低咳嗽,笑了一下。
少年時都是貪玩的,許頌寧小時候也不樂意學習,雖說自覺性還算不錯,但一寫起題來也感覺煩躁,總要找借口溜去胡同巷兒裡和朋友們玩。
但人總是變得很快。
似乎是從五歲那年頻繁住院開始,許頌寧就越來越不愛出門。有人找他一律回絕,有聚會一律稱病,沒事做時可以把手邊的題全部寫完,把各種類目的書看一遍又一遍,也可以在琴房待一整天。
他的心總是很容易平靜,一旦專注起來,什麼事都不知道。
期間葵葵給他發消息,問他有沒有收到包裹,他做題太認真沒有看見,一直到劉姨提醒他休息才回復。
晚上九點,許頌寧照例要去洗漱。
他今天做了一天的題,雖然心裡不覺得有什麼,但身體明顯表達了抗議,從浴室出來險些一頭栽倒下去。
“小寧兒。”
一隻帶著銀白手表的胳膊憑空而來,穩穩將他攙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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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隻胳膊纖細白淨,塗著淡粉色指甲油,小巧的手表將手臂稱得玲瓏細膩。
許頌寧一隻手扶住門框,緩緩轉頭看向身旁的人。
“姐姐。”
許潋伊剛從南法回來,尼斯陽光正濃,卻沒有把她的皮膚曬成小麥色,她依然是從前那羊脂玉似的一個人。
“先前就說過了,你這屋的浴室有點窄,容易摔著。”許潋伊攙著他往床邊走,漂亮的眉頭稍稍皺起。
“窄一些更方便扶。”
“其他屋都加裝好扶手了,不是更方便麼?反正這邊就你一個人住,挑個合適的不好麼?”
“這就是合適的。”
許頌寧淡笑著,略微低下頭。
霞公府這套買的很早,是個大平層,將近六百平米的四居室,客廳和房間都極大,常年隻有許頌寧住,其他人偶爾來一趟,待不了多久就會走。
一切設施都是為他服務的。
“你不是要先去西山麼。”
許頌寧慢慢坐到床上,逐漸感到疲倦,許潋伊幫他掩好被子。
“爸回來了,讓我今晚就來看看你過得怎麼樣。”
許頌寧輕輕笑了一聲,沒說話。
“你這小子,沒有一天是讓人省心的。哪有人家高中孩子就要搬出來自個兒住的?等你上大學了是不是就要自立門戶自主創業了?”
許潋伊比許頌寧大幾歲,年歲不大,教訓起弟弟來卻是得心應手。
她一張五官明豔的小臉保養得當精致細膩,也就在許頌寧面前才肯皺皺眉頭。
許頌寧看著她的臉,笑嘆了氣:“能不能到那時候還不一定呢。”
第5章
許潋伊最聽不得他說這種話,盯著他波瀾不驚的眼睛,眉頭一挑,手指攥起了被子。
“小寧兒,你再這麼說,我可真要揍小孩了啊。”
和真正的調皮孩子比起來,許頌寧小時候還算聽話,加之是幼子,家裡人都舍不得揍他。
許潋伊從前揍的,其實是二弟許鳴珂。
因為比許潋伊小,加上向來是個上房揭瓦的頑劣性子,許鳴珂年幼時沒少挨爸爸和許潋伊的揍。
許潋伊雖然自小一直被裡裡外外的人冠著大小姐的名頭長大,看上去溫文爾雅知書達禮,實則兒時揍人極狠。
以前還在胡同口四合院時,經常看到她單手把許鳴珂從東廂房拎到西廂房,踹上門就聽見許鳴珂嗷嗷的叫喊聲。
每到那時,屋外的老保姆就會急得直喊哎呦、哎呦。
也算是一片盛景。
“揍吧,反正我也不是小孩了。”許頌寧倚著松松軟軟的枕頭,額前黑發稍亂,懶懶笑著看她。
“你隻要在許家,就永遠是小孩。”許潋伊瞥他一眼,又幫他掩好被子,起身緩緩走到窗邊。
從霞公府內看,夜晚的長安街寧靜且繁華。
數不盡的光芒溫柔投灑在黑夜裡的每個角落,毫不吝惜照耀著獨屬於這座城市的歷史與繁榮。
兒時的許家很熱鬧,祖父祖母在,許頌寧也還是個活潑愛笑的鬧人小子。
許潋伊和許鳴珂那時也還小,在北京涼爽的夏夜裡蹬著自行車夜騎長安街,許頌寧則坐在爸爸臂彎裡,望著他們那歡樂的身影跑進燈火下,向他們伸出白白胖胖的小胳膊。
長大後卻是物是人非。
許潋伊大學讀到一半,心情不好去周遊列國,遊蕩北半球放肆玩了一兩年,趕在春節回到北京時才得知許頌寧已經從家裡搬出來了,父母也分居很久了。
許潋伊沉默的收回視線,轉頭落在了許頌寧的課桌上。
棕黑的桌面上攤開一本白色試卷,上面有黑色鋼筆的字跡。
“你啊……”許潋伊微蹙眉頭,隨手翻了翻。
因為許潋伊晚上突然過來,劉姨也沒有時間進來把書收走。
許頌寧轉頭看向她,神色沒變。
“還是那麼闲不住,這些題有什麼好做的?我早跟你說過,你不需要用任何東西來證……”許潋伊話說一半忽然愣住,偶然瞧見了試卷的名字。
“這不是北京的題?”許潋伊來了興致,眉尾挑起轉頭看許頌寧。
許頌寧倚著枕頭,面色不動望著她,“嗯,我們要做跨省市的題。”
許潋伊不太清楚普通高中的事,但她也不是好糊弄的人。
“是嗎?但我沒想到,做其他省市題竟然需要改名換姓。”許潋伊笑著,兩指捏起試卷舉在面前,修長的食指輕輕點了點姓名的位置,一字一頓:“鬱、葵、葵。鬱同學?”
這名字從許潋伊口中說出來,一貫穩重的許頌寧眼神不禁躲閃了一瞬,但很快又恢復平靜,“我的同學。”
“同學?”
“嗯。”
“女同學。”
“怎麼了。”許頌寧無奈偏頭看著她笑,“姐姐,我不可以和女同學關系好麼。”
“當然可以。”許潋伊順手拉開椅子坐下,兩手攤開卷子翹起腿仔仔細細看了起來。
許頌寧很細心,擔心鬱葵葵到時候直接把作業一股腦交上去,直接幫她寫了姓名和班級,甚至還特意模仿了鬱葵葵的字跡,每一筆都寫得大氣磅礴。
“不錯不錯。”許潋伊點著頭,笑說:“我記得你在附中的時候,我打扮成媽媽去見你的老師,當時老師遞給我你的試卷,我還感嘆了一句。”
“感嘆什麼?”
“感嘆我們家小寧兒可真是個女孩兒性子,不單是性格溫柔,字也寫得娟秀小巧。”
“……”許頌寧沒說話。
許頌寧是個溫柔和善的人,但他因為家庭和身體原因,很少和同學間私交過好,大家都或多或少知道他的情況,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找他幫忙,更不會找他做些麻煩事兒。
結合現在的時間點,許潋伊隻稍稍思考片刻,嘴唇就勾了起來:“如果我猜得沒錯,你正在幫別人趕暑假作業。而且那個人,不是你的同學。”
“……”許頌寧轉過頭,沒有說話。
“跟姐姐說說,是誰?”
這也怪不著許潋伊好奇,隻是因為這事兒實在太稀奇了。
許頌寧這孩子從就老派,被於教授教得做事一板一眼,認定了的道理從不輕易改動。別提幫忙寫作業了,以前許鳴珂抄作業讓他瞧見,他都會忍不住教育兩句。
大概因為這事兒實在有違他的一貫風範,他打定了主意不透露半個字。
許潋伊當然熟悉他的脾氣,連問幾遍實在問不出來便也放棄了。
“沒什麼的。你也知道,即便你要天上的星星,我也會摘來給你。”許潋伊笑著疊好試卷,整整齊齊放在桌上,“隻要你好好的,做多麼出格的事都無所謂。”
許潋伊有兩個弟弟。
一個是隻比她小一歲,一天天恨不能鬧得全世界人仰馬翻的混世魔王,成天花天酒地沒正形。一個比她小很多,從小優秀愛笑,去到任何場合都是人人誇贊的漂亮小人兒。
許潋伊有一年的新年願望是希望鳴珂可以安分一些,小寧兒可以叛逆一些。
結果那年回來過後,一向在家待不住的許鳴珂在北京住了大半年,一向不出門的許頌寧自己搬家了。
這大概就是不能瞎許願吧。
許潋伊晚上不留在霞公府,陪著許頌寧說了會兒話,守他睡著就走了。
臨走前許潋伊想讓劉姨多注意注意最近和許頌寧接觸的女孩兒,但猶豫片刻,還是擺擺手直接走了。
事到如今,是好是壞,是喜是憂都無所謂了。
去年許潋伊往返洛杉磯無數次,而後又輾轉去了幾個國家求詢問診,最後也隻是被迫接受一個現實:
許頌寧的時間或許已經不多了。
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,許潋伊特意吩咐醫院嚴格保密,連許家上上下下的長輩都不知道。
房間門輕輕關閉,半晌後,劉姨進來輕輕拉上窗簾、關了燈。
許頌寧平躺在床上,緩緩睜開了眼睛,看見滿目深邃的黑暗。
今晚是注定要失眠了。
無事可做又心情煩悶,許頌寧隻好支著胳膊費力坐起來,伸手拉開床邊抽屜,取出了手機。
屏幕亮起,顯示著一條未讀信息。
點開,不出所料是播種鬱金香的向日葵發來的。
她似乎很高興,說:我今天狂趕一天作業,怒寫三張卷子,開學報道有望了!
她加了個開心的小表情,小小的人兒嘴角快要咧到後腦勺去了。
許頌寧微微笑起,倚著枕頭在黑暗裡緩緩打字:開學沒有寫完作業,你們班會有什麼懲罰麼?
向日葵回復很快:會,不讓報道都是小事,會讓人在每周升旗儀式上大聲念檢討書呢。
許頌寧又笑:你去念過麼?
向日葵說:那當然沒有啦,我隻是個臉皮兒薄的內向小女生,給我拎上去不如殺了我。
許頌寧直覺她不是什麼臉皮兒薄的內向小女生,但也沒戳穿她。
向日葵又發來消息:今天這麼晚了,你還不睡覺嗎?
許頌寧說:有些失眠。
向日葵快速回復:鋼琴家怎麼可以失眠?你快給自己彈一支llulaby。
這丫頭總有一些異於常人的想法。
許頌寧的嘴角又彎起來,低低咳了兩聲。
想了片刻,許頌寧發送:向日葵,你有兄弟姐妹麼?
另一端的向日葵放下寫字的筆,回復道:沒,現在我媽養我一個就有夠費勁了,再來一個非得砸鍋賣鐵不可。
她似乎是單親家庭的孩子,但她性格活潑,她媽媽把她養得很不錯。
許頌寧正出神,向日葵又發來消息:你呢,有哥哥姐姐是什麼樣的體驗?
許頌寧說:嗯,還不錯。我姐姐剛才來我這邊了。
向日葵好奇:你姐姐是不是小說裡的高挑清冷大美女?
許頌寧笑了一下:個子是挺高的,一米七七。
向日葵驚呼:哇!這麼高!
許頌寧問:向日葵,你多高呢?
向日葵發來一個愁眉苦臉的小表情,附帶一句:請不要問這麼傷人的問題。
許頌寧忍不住想笑。
南方女孩平均個子是要嬌小一點,但從向日葵的頭像看,她輪廓嬌小卻胳膊細長,大約是中等個子。
本以為會失眠的夜晚,沒聊幾句倦意卻莫名鋪天蓋地襲來,許頌寧隻能將已經敲好的字刪除,緩緩敲下最後一行字:
我要在腦海裡彈奏llulaby了。晚安,向日葵。
這次,向日葵回的有些慢,幾分鍾後才發來一句:晚安。
他總是困得很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