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向來吵不過我。
隻是他的眼睛就變得濕漉漉的。
他五官英俊而鋒利,眼神也總是陰厲兇悍的,但一旦泛起水淋淋的光,便莫名有些可憐。
我耐著性子伸手撫掉了他的眼淚:「快睡了,好不好?明天還要早起。」
趙歡打掉了我的手。
我不再陪他無理取鬧,套上外袍離開了長樂殿。
愛哭不哭,我要睡覺。
大婚過後,我以皇帝年輕不能主政為由,臨朝稱制。
大臣們見慣不慣了。
畢竟我在那道黃金簾籠後面,已經坐了三年。
他們隻是沒有聽見過我的聲音,因為蘭臺令不配說話。她隻是一個坐在太後腳邊、記錄朝堂辯論的小官。
但他們全都知道太後的話從哪裡來。
現在我依舊說得很少。
不過如果有什麼論辯,我開腔時,就代表著結束。
趙歡對我不滿,一開始還總喜歡跟我唱反調,後來發現自己隻是在鬧笑話,便不再忙著賣蠢。隻是越發不喜歡上朝,要我每天早上去他的寢宮把他給踹起來。
我收到了楊度的首級,柳情特意用生石灰腌著,派人從隴西送到了帝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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隴西的情況糟糕,但還沒有糟糕到要打仗的地步。她可以擺平。
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大婚禮物。
7
趙歡和我鬧了不愉快,便鬧著廣開後宮。
世家們也忙著把女人塞進他的後宮,一時之間有許多卷軸送到了我的案桌上。
六妹妹看著這堆疊如山的卷軸,搖了搖頭。
——因為在奪嫡之爭中向我通風報信,她被休棄回家。
我做了中宮皇後,她跟著我住進了鳳藻宮,安心養胎。
我這六妹妹也確實有幾分手段。
她這個孩子懷的時機十分巧。
巧到她一封信廢了一個懷王,簡公看著她顯懷的肚子,都不敢家法伺候。
回家的時候風風光光坐著格車,我那可憐的妹夫還要躲著父親的棍棒,時常翻墻來看她和孩子。
「你以為皇後那麼好當嗎?當家就很不容易了,更何況是天家。」我笑笑。
「姐姐本來可以不用那麼辛苦的,至少在這件事上。」六妹妹抱著貍貓逗弄。「皇上根本就不想要這麼多嬪妃。」
「哦?」
「姐姐看不出來嗎?皇上是在故意氣姐姐。」她眼中透出一絲古靈精怪。
我還以為她要說什麼:「他喜歡氣我。
不讓我好過,他心裡就舒坦了。」
「姐姐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呢?」
「大概是,氣我在奪嫡時沒有旗幟分明地站在他那一邊吧。」
六妹妹恨鐵不成鋼:「如果皇上跟姐姐之間隻有利益,那你們現在已經是最可靠的盟友,他為何還這樣待你呢?」
「老實說,我也很想知道。」
「他喜歡你。」六妹妹看我的眼神有一絲促狹。
什麼?
「皇上對姐姐有情。」六妹妹嘴角的笑容擴大了,「真正的,不含雜質的,男女之情。」
我執筆的手一頓。
筆尖的墨水氤氳在紙上。
腦海裡關於趙歡的迷霧一下子撥雲見日。
竟然是喜歡嗎?
怪不得。
怪不得……
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。
他總想用別的女人惹我生氣。
又會在我跟別的男人調情時火冒三丈。
他與懷王奪嫡,也是因為我說了那句「我的丈夫是皇帝不是太子」以後。
所以我幫他坐穩了江山他還恨我。
他要的不是江山,是我,他恨我沒有選他。
他也恨臨淮哥哥,恨到骨子裡。
「你隻想著今天是他的忌日,你沒有想過今天是你我大婚之日!」
言猶在耳,我有些微的恍惚。
原來如此……
原來如此!
對,對,趙歡單純,他出生就是一枚卑微的棄子,他不在爾虞我詐中長大,不像我們。他不計較利益,但他對我有情。
我遇到的男男女女,無不是對我籌謀算計,我已經習慣了,我便這樣看趙歡。
所以我總也看不透他。
但他原來隻是一封攤開的紅箋啊……
宮外有人傳頌,是趙歡來了。
他一身黑衣,九琉御冕。
見到我便嘴角微微一壓,有許多不喜。
這還是婚後他第一次來我的鳳藻宮。
六妹妹跟我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,默默告退。
大殿中隻剩下我們二人。
我對她的話半信半疑。
便想試他一試。
「後宮,你不可以多收。」
趙歡的眼神飄過來:「哦?」
「養著費錢又無用。」
趙歡冷笑一聲:「你隻在乎錢。」
我伸手,輕輕覆上了他的手。
他臉上的冷厲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疑惑。
我試探地握住他的手,溫柔地看著他。
他扭過頭去,俊臉上浮現出一抹紅:「……隨你。」
我不由得心旌動蕩。
是真的!
竟然是真的!
我六妹妹真是聰慧至極!
我拍了拍身邊的位置,讓他坐到我身邊。
「你為什麼突然對我這麼好?你是不是有什麼陰謀?」他坐過來,但渾身繃起刺。
「我能有什麼陰謀,隻是為陛下娶婦。」
趙歡把臉一沉。
他怎麼又不高興了?
我待他還不夠溫柔嗎?
他從卷軸中跳出簡妃顏:「我要她。」
我看著卷軸上清冷高遠的女子,難得地陷入了糾結。
趙歡纏上來:「你不願意?」
「不要也得要。」
簡家的嫡女,貴妃的外甥女。
我若不要她進宮,恐怕簡公會鬧翻天。
他們不一定喜歡趙歡,但勢必想要一個姓趙的外孫。
到時候萬一當了皇帝,那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。
後宮的意義就在於此。
給世家大族分一杯羹的機會。
「哪有這麼多瞻前顧後。」趙歡的手落在我腰上。「隻要你開口,我可以不要。」
「納吧。」我拍板,把必須入宮的世家女挑選了出來。「我把各宮位份定下送去你宮裡。」
趙歡又變成了陰影裡齜牙咧嘴的野獸:「你就這麼喜歡給我納小?」
「她們不是小,特別是簡妃顏,尊之重之。」我提醒他。
他愈發煩躁。
我想起六妹妹的話。
對了,對付趙歡是不能跟他講道理的。
「我也不喜歡這樣。」我攥緊了他的領子,「但這是我的工作。」
趙歡默默地揚起眼,墨色一樣的眼裡終於雨後初霽。
那天晚上趙歡宿在我宮裡。
第二天我們差點沒趕上早朝。
簡妃顏入宮是在秋天。
為了以示對她的尊重,甫一進宮,我便封了她貴妃。
趙歡不肯去她宮裡。
簡妃顏也不理睬他。
我沒有介入他們之間的事。隻要娶進了宮,我就盡到了我的責任,他們愛怎麼樣怎麼樣,我每天都有很多折子要批。
我求的也不多,面子上讓我過得去,那就夠了。
但我沒想到,這對曾經攪得滿城風雨、差點壞了我大事的舊人,竟然能如此水火不容。
起因是簡家聽說趙歡沒有臨幸簡妃顏,在他的酒裡灌了春藥,把他強塞到簡妃顏宮裡。
簡妃顏夢中醒來床上有人,抬手就給了他兩耳光。
這下趙歡也不樂意了,還了兩個耳光。
我剛睡下,聽說關雎宮裡皇帝和貴妃打起來了,頭發都來不及梳,趕緊趕過去。
關雎宮裡滿地狼藉。
「她憑什麼打我?!」趙歡龍顏大怒,「要不是簡家的人動手腳我為什麼會在這裡?!」
我抱著他給他順氣:「好了好了……」
趙歡提劍:「我今天非治她個大不敬罪!」
「好了!」我抬高了調門,奪下了他的劍。
藥性沒過,趙歡手指發軟,喘著粗氣倒在了我懷裡。
「姐姐在這裡,姐姐在這裡了……」我親了親他的額頭。
趙歡醉得神志不清,竟然埋在我胸前落淚:「我是天子!我要砍了她的頭!我要把她打入冷宮!」
「這件事交給我,好不好?姐姐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。」
趙歡終於摟著我的脖頸安靜下來。
我抱著皇帝,對貴妃道:「你先下去吧。」
簡妃顏一身素衣長身玉立,面無表情,對著這場鬧劇,全程都恍若一尊沒有魂魄的神像。
此時聽見我說話,看都沒看我倆,轉身就走。
我辛辛苦苦伺候了趙歡一整晚。
他媽的簡公給他下的藥是真烈啊。
第二天差點又趕不上早朝。
趙歡睚眥必報,下朝就要把簡妃顏打入冷宮。
我到的時候,簡妃顏已經收拾好了。
依舊是一身素衣,清冷如神妃仙子。
「你真的打算去冷宮嗎?」我在她院子中坐下。
她不理睬我。
世人隻知道簡妃顏會進宮當妃子,會做我一生的對手,就像上一位皇後與貴妃。
但不知道她一身傲骨。
「少年倜儻廊廟才,壯志未酬事堪哀。」
她的腳步頓住了。
這是最近我新收的墨寶,文定先生的親筆手書。
「簡文定,你進了冷宮,又能做什麼呢?」
梨花樹下,我和簡文定對坐飲酒。
「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?」她頭一次拿正眼打量我。
「一開始是猜的。」我親自給她斟酒。
文定的詩詞文章第一次在帝都流傳,我十五歲。
人常說見字如面。
「我一看你的文章,就無端想起你。女人的直感,是很可怕的。」
「確實可怕。」簡文定眼裡有了些微的笑意,像是千年冰雪消融,「除了我的貼身丫鬟,天底下沒有人知道,你是第一個。」
「你本來應該是今科狀元。我與先帝都定了你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簡文定無悲無喜。
她有這個資本蔑視任何讀書人。
甚至對結果,都不加任何懸念。
「可你沒來殿試。」
「我不能來,我會死。」簡文定茫茫然地看著杯子裡的梨花白,「我一出生就是妃子,考得再好,也做不成狀元。」
「狀元不過七品縣官。而我,能給你整個文淵閣。」
一瓣梨花落在酒裡,泛起點點漣漪。
「文定,我要你重新編纂古往今來的所有經史子集,編纂出一本前所未有的百科全書。」
「這部書會以你的名字命名。」
「你批注的經書會成為我朝所有士人科舉的官方經典。」
簡文定的手發抖:「你有什麼要求?」
「你的版本裡,要去掉所有男尊女卑,一個字不許留。」
「這也不是很難。」簡文定喃喃,「男尊女卑最早是董仲舒建言給漢武帝,用來約束後族的——你想當皇帝?」
「我就是皇帝。」我嘆了口氣,「我是這天下的主人,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。但他們必須叫我皇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