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要坐朝,必得靠著我的丈夫。
「因為經書裡寫著女人不能當皇帝。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?」
「確實可笑。」簡文定鄭重地點點頭。
她與我是一樣的。
我睥睨天下不能當天子。
她凌駕文壇不能當狀元。
甚至我們都不配擁有我們自己的名字。
她懂我。
「當皇帝是世上最好的事了。」我眺望昭陽殿,「你看,所有的男人都會去爭,去奪,但他們叫女人想都不許想。要是女人連皇帝都輪不到當,這世上別的好事,又怎會輪得到女人頭上。
「我要改這帝統,你幫我改這經書。
「不是董仲舒一家之言。」
「是經書的每一個字裡行間。」
「這也不是很難。」簡文定淡然地重復了一遍。
「那就多謝了。」我把文淵閣的鑰匙交給她,「一百位五經博士,已經等在那裡了。」
高傲的簡文定沖我行了大拜之禮。
隨即一身素衣,飄然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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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娘娘在宮中一切安好?」簡公問。
半月後的賞花宴上,簡文定坐在我身邊。
「我很好。謝父親關心。」她笑看了我一眼。
簡公很詫異。
但她的笑發自真心,他也沒法說什麼了。
因為簡文定從中斡旋,六妹妹被迎回了簡家, 生了個女兒。
「你的肚子可真爭氣。」我逗弄著白白胖胖的小外甥女,「我讓你姐夫封她做個郡主,等大一些,送進宮來教養。」
一個女孩子,我若喜歡她,她就是鳳凰。
沒有我的青睞,她恐怕或多或少,要挨些冷眼。
簡文定動手很快,沒一年就先把四書五經修訂完成。
「做的很好。」我拉她坐下,「進宮都清減了,我記得你愛吃桂花糕,特意給你做了一份。」
簡文定倚馬千言,人卻安靜。
看書閑端上桂花糕。
琥珀色的眼睛轉過來:「你從哪裡得知的。」
「你雖然大門不出,二門不邁,帝都那麼多交遊,我還是見過你幾次的。」我搖著團扇。
簡文定在我身邊坐下,靜靜地吃起了桂花糕。
「你想要什麼賞賜呢?」
「我沒什麼想要的。」簡文定抽出一張小像遞給我。「給你。」
我接過來一看。
是我倚著美人靠,閑閑地喂錦鯉。
我心裡輕輕一震:「畫得真好。」
「偶爾路過。」簡文定還是淡淡的,隻是眼神有些閃爍。
「多謝。」我沖她笑笑,「我收過許多你的畫,現在想來卻是花了很多冤枉錢。」
「貴妃倒是有閑,有事沒事總往皇後宮裡跑。」指尖的畫被抽了去。
趙歡不知什麼時候立在花窗外。
九琉御冕,一領黑衣。
威儀中帶著冷意。
簡文定不理睬他。
我打圓場:「貴妃新修訂了四書五經,皇上看看?」
「朕可不像貴妃那樣喜歡看書,皇後不知道?」趙歡進門來,拽起了我的手,「來了也好,總在冷宮住著,也學學怎麼伺候人啊。」
趙歡說完就拽著我進了寢殿,丟到了床上。
「趙歡,你瘋了嗎?大白天的……啊!」
趙歡狠狠咬了一口我的耳垂,不由分說拉下了簾籠。
那天他瘋得很厲害。
我嗓子都喊啞。
幸好簡文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。
她性情高傲,也受不得這種屈辱。
「看什麼?舍不得?」他扣著我的脖頸捉回來摁在錦繡堆裡,「送走那批男寵也就罷了,你竟還有女人!」
我跟文定之間,確實有惺惺相惜之情。
就像我和柳情。
甚至靜旻。
我對她們的情愫離情欲很遠。
我可以肖想男人,但不敢肖想她們,特別是文定。
文定不是拿來褻玩的。
不過趙歡可以。
我纏住他的胳膊,親了親他的唇角:「不要瞎想,嗯?我隻寵你,好不好?」
趙歡從暴怒變得溫柔。
他很好懂。
我駕馭他越來越順手。
事畢,我讓書閑給我端來避子湯。
不成想趙歡想起小像還落在我這裡,特意回來撕碎,殺了個回馬槍。
看我喝藥,他大為光火,又是一番吵鬧。
我按住眼圈紅紅的帝君:「阿歡,我現在不能要孩子。」
「為什麼?!我們有個孩子不好嗎?」
「你隻知道有個孩子好,你有沒有想過,我有可能會死。」
趙歡一下子懵了。
我沖他肅然道:「我真的有可能會死。」
不管多麼強健的女人,都有可能因為生孩子死掉。
我還有大事要做,如果我死,沒有人替的上我。
趙歡不可以。
姑姑更不可以。
「我不勸你去其他人宮裡,因為我也覺得,孩子是我們倆的,最好。」我捧起了他的雙手,「但是你得等我幾年,好嗎?」
趙歡親了親我的手腕:「我隻想跟你有孩子。
你別送我別的女人。」
「我知道,我也隻想和你有孩子。」
以前我的那些男寵,都用了特制的香料。
他們一輩子不會有孩子。
如果換做旁人,我不會委屈自己喝藥。
我輕輕將他的鬢發撥到耳後:「你還想要嗎。 反正藥也喝了。」
趙歡用行動告訴我求之不得。
趙歡在床笫之間是很不錯的情人。
我迷戀他的身體。
8
雖然我計劃得很好。
但是僅僅四年之後,我還是懷上了孩子。
那年我二十六歲。
不算早也不算晚。
我下了很久的決心,準備搏一把。
臨產之前,我把柳情和靜旻都叫回了帝都,文定、六妹也宣進了宮。
我在祖廟中焚香禱告,她們陪在我身邊。
「最好的情況是,我生下一個女孩兒,母女平安。」
「如果是男孩兒,他出生,就會夭折。」我囑咐文定。
六妹妹倒抽了一口涼氣。
她不像其他幾個,久居閨閣,她沒有那麼狠的心。
「好歹也是姐姐的親骨肉,姐姐難道沒有舐犢之情嗎?」
「養了也得死,早死晚死都一樣,養了還徒增傷心——這還不算最糟糕的。」
文定猛地抬起了頭:「還有更糟糕的?」
「萬一我死了,那就真的完了。」我長長地嘆了口氣,「到時候靜旻,你就進宮接我的位置。」
靜旻睜大了眼睛:「我?」
「這兩年川渝的稅銀,比往年增了七成。你把王氏滿門抄斬,也震住了各大世家。不管是蘇家家主,還是皇後的位置,你來坐,都比別人強。但你的路,也會比旁人辛苦——你知道你要走去哪裡嗎?」
靜旻伏地大拜:「靜旻一定全心全意扶立女主!」
「不錯。」
我的母親是公主。
我是皇後。
而我的女兒,她得是皇帝。
「若我沒有留下女兒……那你就自取吧。」
「不會有那種事的。」柳情安慰我,「我看你身體壯實得很,要是在我治下,我都會把你算作健婦打發去修城墻。
不要說喪氣話。」
她一插科打諢,大家都笑了。
但盤旋在頭頂的陰雲還是如此濃重。
她們走後,我一個人跪在祖廟裡。
「如果老天成全我,就給我一個女兒。」
我們等待一個女帝,已經整整三代人了。
這是我們距離成功最近的一次。
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時候了。
天下的女學如雨後春筍般建立。
女子頭一次走出家門登科取士,入朝為官。
她們不必以扇遮面,可以算丁口,為農商。
所有的經書上都抹掉了男尊女卑。
如果連這種時候都出不了一個女帝,以名正言順的帝統繼承絕對的權力,這些曇花一現,永遠都不會變成習以為常。
我焚香祝禱了一整夜。
直到腹中傳來陣陣劇痛。
我的身體其實算不上好。
公務繁忙,帶走了我很大一部分精力。
生產不順利,疼了一天一夜。
趙歡闖進我產房三次,跪在我床邊哭著說他後悔了。
「後悔也沒有用了。」我握著他的手,「我隻求你一件事……」
趙歡的表情是那麼溫柔又悲哀:「你說,我什麼都答應。」
我用盡最後的力氣,把他拉到跟前,對他說了一句話。
隨即我就失去了意識。
等我醒來的時候,外面很熱鬧,有好多喝彩。
我看到趙歡手裡捉著弓,懷裡摟著一個小小的襁褓。
這麼多人的聲音,都掩蓋不了那聲嘹亮的啼哭。
「你醒了。」文定掀開簾帳坐了過來。
「我暈過去了多久了?」
「半個時辰。」
原來才半個時辰。
我還以為我死了。
「皇上在做什麼?」
文定看著窗外,眼中難得有了喜色:「在陪著公主射天地四方。」
「哈哈,哈哈哈哈哈……」
我笑著流下了眼淚。
從古至今,天子生了嫡長子,就帶他射天地四方。
若是女孩兒,就撿塊帕子把她扔在地上,因為她以後,是別人家的人。
尊貴如我的母親,也是這樣降生的。
但是我的女兒……我的女兒……
她一呱呱墜地,她的父親,就帶著她徵服天地。
告訴所有人,率土之濱,她是新的主人。
我想起來,這是我昏過去之前,對趙歡最後的囑託。
他沒有辜負我。
趙歡從不負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