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走簡貴妃後,我又送走了一位熟人,柳情。
「把我送到隴西,真有你的。那邊的風沙可不是一般的大。」
「楊度真的帶兵打算進京,幸而我及時處死了懷王。你懂這意味著什麼。」
她與我眼神一碰。
一個節度使,竟然能調動屬地兵馬參與奪嫡。
這種事,贏了是從龍有功,輸了,可是亂臣賊子。
楊度他可以賭。
但是他手下的將士怎麼敢賭?
那都是些平頭老百姓啊。
將軍讓你造反,你竟然敢,那就隻有一個可能。
——除了造反,已經沒有別的活路。
「但凡有家有業,有吃有穿,誰會做這種把頭別在褲腰帶上的事情。隴西的情況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都惡劣。不過惡劣,也意味著機遇。滿朝文武沒一個人願意去,你去了,你便是刺史。你若功成,那就是封疆大吏。」
當了官,在家族中就有底氣。
哪怕當不成家主,在隴西也能另起爐灶。
柳情不是愚蠢的人,她沖我拱了拱手,我淡淡回禮。
這一去黃沙漫漫,不知相見是何年。
Advertisement
柳情上馬車的時候,沖我笑笑:「我從來隻講真話,不過年幼時,撒過一次謊。」
「哦?」
「我說蘇靜言這個人,端莊持重底下是老謀深算,我不喜歡。」
我笑了起來。
馬車遠去,響起笛聲,一曲《折柳》。
不管是敵是友,我都相信她會幹好,幹得漂亮。
因為我們都是女人。
若是不幹得比男人好,不幹出一番功業,他們就會說,都是因為我們是女人的緣故。
然後我們就會被重新塞進籠子裡。
而我們不想在籠子裡。
這個世界上,本不該有籠子。
6
趙歡登基以後,帝都有傳言,說我是個悍婦。
畢竟手刃懷王、擁立新帝這種事,一般女子做不出來。
我逛一條街,能有三個說書先生講得繪聲繪色,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。
而我也感到趙歡似乎在躲我。
我越發困惑。
如果換做別的男人,我能原諒他們的怯懦。
我拿著劍一身血的模樣,大概和帝都第一美人這樣的稱號聯系不起來。
但他可是趙歡啊。
他在北疆靠軍功起家,殺人何止累百。
他怎麼會怕我手上沾血。
難不成我在他心裡,是個幹幹凈凈、不諳世事的小仙子?
笑話。
操弄權柄,誰手上幹凈。
很快,我就知道他對我如此冷淡的原因。
他當了皇帝,第一件事就是把流水般的賞賜,送到了簡家,簡妃顏的手裡。
簡妃顏確實是個美人。
長著那樣清冷的一雙眼。
她看你一眼,你都忐忑你臟了她的眼睛。
男人會喜歡這樣的女人,我並不意外。
原來趙歡也不過如此。
在趙歡登基後的第一個宮宴上,我將早已準備好的託盤呈給他:「陛下,欽天監已經將半年的吉日都挑選出來了。還請陛下擇日大婚。」
這句話,從前他說給我聽的。
如今換我催他。
舅舅死了,他正年富力強,姑姑不能一直以太後的身份臨朝承制,我也不能總是以一個小小蘭臺令的身份,坐在姑姑的腳邊。
這樣的名不副實,讓我施展不開拳腳。
一身袞服的趙歡歪在龍座上:「中宮懸位,不吉。隻是中宮誰來當呢?」
他看著我,然後將目光投向了清冷如月的簡妃顏:「朕看簡家女不錯,姐姐以為如何?」
我耳邊轟地一聲炸開。
我扶持趙歡做了皇帝。
皇後竟然不是我。
當天晚上,姑姑氣瘋了。
「那個小畜生,你這樣幫了他,他卻要娶簡家的女兒?他那個榆木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?奪嫡的時候,還沒吃夠簡家的苦嗎?」
我坐在一邊,沉默。
「蘇靜言,你倒是說句話呀!」
「也不礙事的,左右不過辛苦點。」我安慰她,「不管我進不進宮,隻要我在,簡妃顏就做不了皇後。姑姑你尚在盛年,壓他幾年,等他生了孩子,一切就好說了。」
「但我咽不下這口氣,你能嗎?」姑姑扶著我的肩,「你知道現在外面是怎麼說你的嗎?說你死心塌地將皇位拱手奉上,他轉頭就愛上了別的女人,將你棄如敝履!」
我確實不甘心。
但不是這個因為這個。
「皇後若不是你,那你對不起你母親和我的苦心經營。」姑姑訓斥我。
「知道了,我去找他聊聊。」我拎起了酒壺 ,走進了承德殿。
我不知道應該跟趙歡說什麼。
我對這個弟弟很陌生。
我和哥哥出生以後,從小被當做未來的帝後教養。
趙歡?
我甚至沒怎麼見過他。
印象中第一次與他打照面,是他在冷宮裡被一個太監毆打。
我當時不知道他是皇子,喝退了太監,把他帶去太醫院上了藥。
聊起來才知道他是弟弟。
我想舅舅從來沒有提起過他,大概是他母親身份卑微,便給他選了幾個老實淳樸的僕婦,從東宮挪了筆銀錢給他花銷。
冷宮裡的皇子就是這樣。
狗都不如。
我每月的例錢分出一點點,就夠他長大。
後來我在御花園又遇見過他幾次,但因為臨淮哥哥在身邊,沒能跟他說上話。
再後來,我跟著母親去北疆,那時候趙歡已經參軍了。
他做了騎兵校尉,剛經歷過惡仗,手下死的死傷的傷,他也不能動彈。
我懂一點醫術,照顧過他一陣。那時候我管著一整個營帳的傷兵,但因為他是弟弟,我私底下給他吃的用的,和旁人都不一樣。
那段時間我很辛苦,我事後也不願意回想。
如果臨淮哥哥沒有死,我跟趙歡應該是家族中關系不錯的姐弟。
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……
我提著桂花釀,跌跌撞撞闖進了他的寢宮。
趙歡也喝多了,套在袞服裡,看上去比往常更英俊。
我和他對視了一會兒,誰也沒有說話。
在我想著如何開腔的時候,他突然伸手,把我拉到了他懷裡。
他的唇貼上來,迫不及待,像是等了很久。
「為什麼我扶你當了皇帝,你卻討厭我?」在遽急的吻中,我問他。
「你沒有選我,隻是他不聽話。」
「那你聽話不就好了?」我的腦袋暈暈乎乎的,「為什麼要叫我難受?」
我身上的趙歡僵了一下。
「是啊,反正你現在……也隻有我了。」我聽見一聲苦笑。
隨後就是瘋狂到要把我吞沒的快感,徹夜不息。
那天過後,趙歡再也沒有提迎立簡妃顏的事。
我們的婚禮被提上了日程。
然而他很快又給我鬧出了個幺蛾子。
欽天監呈上的吉日他不選,他要選臨淮哥哥的忌日。
大臣們的折子雪片一樣飛上了朝堂。
這實在太過荒唐。
我姑姑差點把坤寧宮的屋頂給掀了。
「我就知道,我就知道他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!他今日得意了,就堂而皇之要把我淮兒踩到腳下!」姑姑痛不欲生,然後把矛頭對準了我,「你打算怎麼辦?」
「我現在不想再生事端。」
趙歡的心思莫名其妙。
你不順著他,他不按常理出牌。
「他現在是皇帝,以後我們多有用得上他的時候。」
「你連這都可以縱著他?!」姑姑冷眼端詳我一番,「你是不是愛上他了?」
「姑姑,你累了。」我放下茶盞起身,「好好休息吧。」
我走到料峭的春風裡。
這宮裡哪有什麼男歡女愛。
不過就是剛流過血,我與趙歡方才媾和,我不想破壞這來之不易的平靜罷了。
大婚的日子一眨眼就到了。
籌備婚禮頗花了我一點功夫。
把原本的六十萬兩雪花銀砍到了二十萬兩。
婚禮莊重古樸。
我坐著格車從朱雀門駛進深宮,春風得意馬蹄疾。
我沒有戴喜帕,我就是讓所有人看清楚我的臉。
看清楚我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。
跟他並肩站在最高處。
從此昭陽殿裡有兩把高懸於世的寶座。
龍座與鳳椅。
平起平坐,俯覽百官。
我與趙歡商量此事的時候,他表現得很平靜:「哦,你喜歡就這麼幹吧。」
甚至很奇怪我竟然想跟他一道上朝。
他自己都不想上朝。
就因為他這句「你喜歡就好」, 我沒有與他計較今天是臨淮哥哥的祭日。
比起我不用再坐在黃金簾籠後面,姑姑的腳下,可以堂堂正正地面見百官,什麼都是小事。
帝後的婚禮繁瑣。
洞房之內閑雜人等退下已是深夜,我們眉宇之間都是疲累。
我與他喝了合巹酒:「睡吧。」
「睡了?」趙歡挑了挑眉。
「明日還要祭祀祖廟,四更天就要起。」
「那就別睡。」趙歡把我摁倒在龍榻上,扒掉了我的喜服。
底下露出來一席素衣。
趙歡眼眸幽深:「你穿喪衣。」
紅燭靜靜地燃燒,他的眼神陰寒。
儀式太多,所以我本來就沒算上洞房。
我與他講道理:「畢竟是哥哥的祭日,太後也傷心了好久。」
她甚至因此沒有出席大婚。
趙歡不理。
他咬著牙關要把我的喪服給扒了。
我忍無可忍,給了他一耳光。
「趙歡,臨淮已經死了!你的皇位是他的,這張龍榻是他的,我也是他的!但現在他在地底,你在這裡,和我一起。」我拎起了他的領子,「你還有什麼不滿?你讓他的妻子和母親連一點念想都留不得!」
「妻子?你是誰的妻子?!」趙歡質問我。「你隻記得今天是他的忌日,你記不記得今天是我們的大婚之日?!」
「本來不應該是一天的。是你自己非要選在一天。這件喪服是你親手給我穿上的!」
趙歡沉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