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8.
縱觀史書,也未曾出現過女帝,何況這女帝還是名正言順繼位。
隻是我盛權在握,又有軍功,陛下親自指定了輔政大臣,御筆朱批點我為儲君,無人敢出來質疑,便隻有俯首稱臣。
在百官臣服的目光中,我登基為帝,改元太熹。
權力交割總是動蕩,我守孝之餘整日忙碌,繁雜事務將喪父之痛磨的幹凈,我內心嘲諷自己涼薄,卻仍舊在面對臣子時紅了眼眶。
梅公勸我:「如今陛下踐祚,應當好好保重身體,你的日子還長呢。」
我道:「老師,我會的。」
日頭西斜,高量衡為我送來膳食,我吃了飯欲出宮,不待他提醒,便想起如今陛下駕崩,我是建章宮的主人了。
太後來尋我,問太妃們該如何處置。
太妃,陛下成為了先帝,我的庶母從前是嬪御,現在是太妃。
前朝殉葬之風興盛,後宮妃嬪殉葬是定例,本朝先帝不曾有遺詔對她們進行安排,她們心中惶恐也是情有可原。
我道:「有兒女的讓他們跟著兒女出宮過日子,沒有兒女的便留下來,宮中為他們養老。」
太後為我斟了一盞茶,對我道:「那惑亂君心的白美人已經被扣下來了。」
白美人就是那個蠱惑父親沉溺美色,食用丹藥的妖妃。被拿下後自戕未果,被押送入了掖庭。
太後道:「她是前朝餘孽,改名換姓不知怎的進了宮,和那妖道勾結害了先帝性命,陛下以為該如何處置?」
是了,我是陛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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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定了心神,說:「那妖道處以極刑,至於白美人,白綾、毒酒,讓她自己選。」
太後笑道:「她想見你一面。」
我道:「不必,她若不肯,那就送她上路。」
夜色蒼茫,我起身,對太後說:「今夜還有奏折,娘娘回去吧!」
太後也起身,笑道:「陛下保重!」
我打開一本奏折,命人挑亮了燈火。早春料峭,殿內僅有二三暖意,嫩草悄悄地綻放了新芽,明日早朝,我得好好準備。
我登基後並不急於改革,朝政走向我爛熟於心,先帝臨終前借著昏聵為我掃清了很多阻礙,雖仍有磕絆,但處理起來也算得心應手。
當皇帝並不意味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唯我獨尊的地位。
大梁結束了近百年的紛爭,柔然稱臣四夷降服,可是大筆的財富仍然被壟斷,有貧民凍餓而死,窮苦的孩子無人依靠,也無法讀書。
這是很長的路,我的父親沒有做到,也許我也不會做到,下一代能否做到嗎?
下一代還願意去做嗎?
我翻開一本奏疏,是中書令上疏,希望我能盡快選定儲君。
我未曾婚嫁,朝野皆知,礙於禮教大妨,他們也無法開口勸我廣開後宮,可是無論找男寵還是封一個夫君,我都需要一個孩子,成為繼承人。
需要孩子,也沒必要自己去生。我命中書令擬旨,揀選宗室子弟入上書房讀書,特意注明了,男女皆可送來。
明眼人都能看出,我是為了下一代的儲君選人,一時間孟氏宗族皆將族中子弟送來讀書。宗正尋我暗示幾次,族中自有優秀的兒郎,又何必把所有人都召集來呢。見我不理會,便也無可奈何,隻能遵從我的旨意將子弟盡數送來。
我見送來的都是男孩子,便發了火,他們這才不情不願地將女孩子也送來,宗族之間頗有微詞,但我也是女子,他們不敢指摘,隻得認了。
既然宗室子弟盡數入書房讀書,我著手去改進科舉,希望可以推進科舉取士,男女無類。
我在家時,倒是守過一段貴女的訓誡,但我天生是個閑不住的,總喜歡扮成阿璠出門玩耍,後來歸家,阿父對我頗為縱容,同兄弟們一道讀書,我那幾個叔叔伯伯輪流教我習武,阿父見我是個可造之才,更是時時帶我巡視軍營,讓我和軍漢一同比武,打獵、巡營、玩耍。
前朝嚴苛至此,本朝雖也承續前朝,但因有個開國女將,時人風氣大開,閨中女兒開始打馬球、學箭術、學投壺,秋狝之時更是有許多女孩英姿颯爽,遊獵時成績不輸男兒。高門如此,寒門更甚。女孩可以出門做工,也可去學堂讀書。昔日我在燕山關時,見邊關風氣開放,有健壯婦人同男子一道抗敵,深為動容,便在軍中嘗試招收女兵,白先生也收女徒弟學醫。數目不多,但有了終究是好的。後我流放靈州,隨行醫官是白先生的徒弟,他在靈州開館授徒,很是培養了一批女杏林。
如今高門,女孩可以同兄弟一道讀書,可以大大方方不戴面紗帷帽出門,可以在外逗留,在酒樓宴飲,可以出門遊樂,可以騎馬打獵。
如今寒門,女孩可以入學堂讀書,可以拋頭露面做工,可以捕魚、學醫、當雜貨鋪的伙計,賣吃食,還有人會算賬,給人當上了賬房和掌櫃。
大梁建立之處,人口凋零,先帝為了鼓勵耕織,允許父母雙亡的孤女開立女戶,鼓勵寡婦再嫁。
後因著我一個妹妹出嫁後和駙馬相處得不愉快,他更是修改律法,允許女子主動提出和離再嫁,去官府狀告夫君不必先挨板子,而女子和離後更是可以開立女戶,自擇夫婿。
此舉一出,天下皆驚,反對之聲極大,但律法還是堅定地推行了下去,有不少女子選擇開立女戶,馮清三次外派,整頓官府風氣,更是讓女子看到了逃離的可能,女子和離再嫁不以為羞,拋頭露面不以為恥,民間風氣大改。
29.
既如此,朝廷招收女官,也應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。
我即位的第三年,為了彌補官員的不足,特意開放州府應試,凡是讀書人,皆可前來應考,擇優取士,一時間士林贊譽。
取士結束後,有女子遠途跋涉而來,敲響了大理寺的登聞鼓,狀告主考官員徇私舞弊,蓄意打壓。
因著是本朝取士的第一大案,我親臨大理寺,去聽一聽這小女子究竟要說些什麼。
那是一個好女子,並不十分美貌,卻很沉靜從容,孤身行了千裡路,來求一個公道。
我問:「你為誰而求?」
她跪地拜我:「為自己。」
我問:「你為何要求?」
她道:「陛下曾言擇優取士,小民自問學識不輸旁人,應考的郎君卻道小民為女子,能入場考試已是開恩,如今了卻心願,更應回家聆聽父母教誨,早日嫁人。小民不忿,鬥膽前來朝覲天顏,陛下是女子,小民想知道,如今這官員,可能有女子?」
我道:「官員自是可以有女子的。昔日朕尚為少年,便在軍中領職,麾下亦有女諸葛。朝中有女官,可多在內廷,掌管宮務,前朝未曾有女官。」
我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我命人將她的卷宗取來,親自閱讀她昔日所著的策論,閱後不置一詞,將其傳遞在官吏之間,其人驚奇有之,贊嘆有之,鄙薄有之。
方純清的策論有獨到見解,能看出她讀過很多書,但她不算驚世奇才,觀點和論據稍顯淺薄,提出的方法略帶幼稚。隻是在她的年齡,能有這樣的見解,已經遠超許多人了。
若不看她是女子,這樣的策論無法讓她取得榜首,卻也能讓她榜上有名。
比之才華,更讓我欣賞的是她的心性堅韌。
可以違抗宗族,悖逆父兄,推掉婚約,和全世界對抗,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京城,隻為了那幾乎不可能的女官位子。
我下了臺階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,問:「甘心嗎?」
她抬起頭,目光亮得嚇人:「若能如此一遭,雖死無憾。」
終於,臺上的官員看完了卷宗,我站著,他們不敢坐,紛紛下來對我道:「陛下,方氏文章雖稍顯淺薄,卻也實在有才,若陛下愛之,可取之為官,入侍內廷。」
我道:「內廷自有選人的規章,朕要的是前朝的官。」
「陛下,她是女子。」
「女子如何?」
「男主外,女主內,乃是自古以來的調和之法,女子位卑,理應侍奉丈夫,孝養舅姑,教養子女,照顧宗族,方為賢德,入朝為官從無先例,長此以往,天下女子不思婦道,國之將亡啊!」
今天我任命一個女官,明天大梁就亡了?
我冷笑,負手上了主位,坐了下來,見那些人面色發紅,理直氣壯,便覺荒唐:「如此,朕也應早日冊立皇夫,將朝政大事悉數託付,他為皇帝,朕自甘退位為後,執掌宮務,生兒育女,方為好女子,對嗎?」
也有人道:「女子生育所苦,對身體損傷極大,若是予以重任,耽誤國事啊!」
我問:「若是君家有喪,丁憂三年,豈不耽誤國事?女子妊娠十月一朝分娩,滿打滿算一年。也有女子勤勉,懷有身孕尚且打理家事,既如此,打理公事難道分不出時間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