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沒那麼深的心思。
顏氏並未遭到苦頭,心中仍掛念著孩子,我便讓她到孩子身邊侍奉。
事情都結束後,我去皇陵看望廢太子,顏氏向我提出了入府後的第一個請求:她希望帶著孟辭和我一同前去看望廢太子。
我答應了她,沒讓她帶著孩子去。孟辭年幼,皇陵雖有皇,卻終究是陵,若是嚇到了不好。而我那兄長,聽聞伺候的人說很是不得志,整日借酒消愁。
馬車平緩而行,我看到素日整潔端方的太子殿下,變成了胡子拉碴的階下囚。
我應當說些話的,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,便離開了。
顏氏進屋,待了很久,也出來了,眼眶紅紅,像是哭過。
我道:「不會。」
曾經他說過,會保我一世平安富貴,我自也不會殺他,雖圈禁皇陵,可是有山有水,衣食住行比之親王,當一富貴閑人,終老山林之間,也是人生美事。
回程路上,顏氏再次提出請求帶著孩子回江南。
我仍舊拒絕。
顏氏道:「殿下,阿辭隻是個女孩子,不會影響您的。我保證帶著她回江南去,在那裡終老。我有房子鋪子,能照顧好她。」
我道:「她雖出身皇家,卻也是罪臣之後,有那不堪的父母,縱使隱姓埋名,卻也不得安生。你在江南,到底也隻是一富商,如此底蘊,如何支撐得起孟辭。」
顏氏落淚道:「總好過在皇室之中不得自由。阿辭沒有父母依仗,更沒有母家支持,將來若是兩國相爭,這樣的孩子,最容易被推出去和親了。」
我詫異地看了她許久,卻想不到這小小商戶女郎也可有如此見識,隨即笑道:「孟辭不會和親。」
她驚訝地看向我,我道:「大梁的任何一個女兒都不會去和親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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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辭不會去和親,我的妹妹不會去和親,我的侄女不會去和親,千千萬的大梁女兒家不會去和親。
要和,隻能是他們捧著國書,帶著質子來和,大梁的女兒家不應當為了擔不起的大義凜然去犧牲。
顏氏長出了一口氣,真心實意地說:「你是個好人。」
我笑了一下。
27.
朝中局勢暫時穩定了下來,但因著廢太子的事,這份穩定也像是勉力撐持高樓的蟲蛀的梁,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會斷開,成為風雨中的廢墟。
儲君,乃是國本。
這個位子意味著至高權力的一步之遙,錦緞和黃金裝點的至高榮耀,群臣在帝王倒下時的主心骨,是當今駕崩後的新的效忠人選,千萬年禮法所重視的身份,權力更迭最平穩的過渡方式。
三皇子和四皇子死在了宮變那日,陛下為他們的妻妾子女厚贈金銀加以安撫,對朝臣請求處死太子的奏疏暫且擱置。
朝臣覷著我的臉色,小心翼翼地提出立阿璠為儲君。
我手持芴板,一言不發。陛下不置可否,拂袖而去。
宮裡的美人蠢蠢欲動,太子被廢,年長的皇子被殺,昌華郡王雖然是嫡出,可常年將自己關在府邸中閉門不出,也不曾娶妻,病弱蒼白,擔不起儲君的位置。
至於我,一個女子吧了,誰也不敢在我身上押注。
日子就這樣過去了。
陛下真的老了。
他仍舊英明神武,可鬢邊已經有了白發,臉上也有了皺紋。
他似乎才想起來我還未成婚,三天兩頭地將我召入宮,要為我指婚,塞給我很多很多的世家公子畫像,他知曉我喜歡美人,那些人無不是美人,清雅俊逸,濃艷多情,風姿萬千,不一而足。
我總是帶著十分真誠的笑意,說不著急。
後來,他又賜給我男寵,各有各的美麗多姿,蕭皇後失笑:「陛下是糊塗了,盼著我們阿玉趕緊成婚,最好有個孩子。」
過了年後,陛下的身體越發差,可他不肯相信自己老了。
他越發陰晴不定,開始求仙問道,流連內幃,甚至還讓方士煉丹。
沾上這東西的皇帝從來都沒有好下場,我幾次勸諫,可他不聽,將奏折摔在我的臉上,大罵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。
朝中似乎回到了當年查處軍糧案的肅殺冷硬,陛下隱有暴虐之象,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找了理由抄家滅族,積壓了多少年的舊案被翻了出來,隻為給他被冒犯的寵妃出口氣。
他酒池肉林,桀紂一般笑得荒唐,他美麗的新寵倚靠在榻上,妖嬈嫵媚,千萬風情。
有時候他喝醉了,拉著我的手說:「阿玉,父的阿玉,你快些成婚,快些生個孩子,父把江山傳給他,你要保著大梁千秋萬代。」
我還未曾說話,他便一巴掌摑在我的臉上,嘶吼:「妄議朝政,意在東宮,你當真以為朕不敢殺你?」
我將散落一地的果子撿起,捧了出來,高量衡急匆匆地跑過來,給我拿了水盆和帕子,我才知我的臉頰已經腫了起來。
皇後開始吃齋念佛,帶著自己的孩子躲進中宮不再見人。
幾個位分高的妃嬪有樣學樣,躲在宮中不肯出來。
幾個弟弟成年的請求外放,未成年的整日讀書,不問世事。
朝政依舊有條不紊地運轉著,無數的金銀珠寶被搬入道觀,我勤懇忙碌地處理公文,堅定可靠,不知不覺中,朝臣以我為主心骨會聚起來。他們都被這個帝王嚇怕了。
終於,陛下被一顆丹藥給放倒在了床榻上,內侍趕到時,那名冠後宮的美人在床腳瑟瑟發抖,皇後命令左右侍從將她拿下,可她忽然仰天而笑,隨後一頭撞向了侍衛的刀。
太醫救治了三個晝夜,終究回天乏術。
我走入內室,床上那個白發的老人,是我的父親。
我跪坐下來,喊了聲「陛下」。
他很費力地睜開眼睛,見是我來了,便露出笑,高量衡將他扶了起來,我親手服侍他湯藥。
喝完了藥,他似乎好一些了,見妃嬪和其餘皇子皇女跪在那裡,便說:「朕活不了了。」
皇後正坐在邊上,眼眶很紅,卻沒有眼淚掉出來,隻道:「別瞎說!」
他的目光在皇後和我的身上逡巡,最後對皇後說:「將朕暗格中的東西取出來。」
皇後依言,暗格中是一封明黃帛書,還有一隻錦盒。
高量衡很快領著幾位大臣回來了。
他們向陛下行禮,陛下喘了很久的氣,才對他們道:「朕有意立秦國公主為儲君,諸卿可有異議?」
臣子們面面相覷,雖有意外,卻並無怒色。
我不是男子,可實在是個好儲君。
也會是個好帝王。
高量衡開始宣旨,旨意很長,洋洋灑灑,將我的功績悉數道來,樁樁件件,皆是我曾經歷的苦痛,是我立足人間的豐碑。
直至宣讀完畢,我接旨,仍有些茫然。
「阿玉,到阿父身邊來。」
我站起身,接過高量衡手中的聖旨,在床邊跪了下來。
我接過玉璽,道:「臣謹記。」
他又說:「阿玉,那年你回了家,你問我怎樣才能讓天下人都能吃飽穿暖,不必去人吃人。阿父努力了很久,可是沒有做到,你要做到,知道嗎?」
我已說不出話來,隻是點頭。
他道:「阿父這裡還有一道聖旨,是給璠兒的,阿玉,阿父死了以後你要封璠兒為王,不要給官職和權力,榮養他一世。若是璠兒對你恭敬,你就好好待他,若是璠兒犯下大錯,就把他送去陪你阿兄。阿父和皇後近二十年的夫妻,你九弟年幼,你要好好奉養她。」
我點頭。
他終於釋然地笑了,用隻有我父女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:「把我和你阿母埋在一起,你阿母一直委屈你,我下去一定要好好罵她。
我笑:「好!」
他對跪著的大臣說:「朕這女孩兒,乃是世間無雙的英才,託付諸公,萬望盡心輔佐,開萬世太平。此間諸事盡數託付,朕先行一步。」
臣子們無不叩頭:「臣定全力輔佐。」
他大笑,笑著笑著,就沒了聲音。
殿內響起了哭聲。
我茫茫然起身,將陛下扶正,跪了下來,看著床榻上再不會呼吸的人。
他是天下人的君父,是我的父親,他將我養大,教導我讀書習武,教導我兵法,帶著我打獵,用贊許的目光看著我,讓我前去戰場,立一番事業。
我擦掉眼角的淚水,叩頭送他最後一程:「臣,恭送陛下。」
其餘人皆叩首,臣子們高呼:「臣,恭送陛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