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生道:「殿下,您和我見過的人都不一樣。」
他笑:「這樣很好!」
水中的蛟龍,我命人在修建河渠之時將其悉數捕撈殺死。
惡人被關入監獄,承擔苦役,去造橋挖井,修築城墻。
紙張造了出來,我命人刊印書冊,教導孩童讀書。
我遠比不上陛下的雄才大略,至少當年我同阿弟逃到越州時看到的是人間繁華,處處美好,那時還是博遠侯的陛下意氣風發,英武不凡。我治理靈州雖有著肉眼可見的功績,可精神卻日漸疲憊,發間有了霜華,偶然間瞧見鏡中人,黃銅色的人影卻不是當年徵伐的少年俠氣和活潑跳脫。
青溪長大了,曾經鮮妍美麗的人漸漸也容華不再,他伴著我,時常坐在廊下,撥弄著琵琶,等待我回來,為我斟一盞熱茶,按一按酸痛的肩膀。阿蠻仍是快快樂樂的樣子,整天哼著歌,將家裡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條,閑下來的時候,再聽青溪唱曲。
夏日悶熱,院中種了很高的樹,樹蔭清涼,家具一應竹器,鬧中取靜,琵琶二三聲,阿蠻應和著打拍子,那是我為數不多的清閑。
裡外九年,靈州也有了軒然新氣象。
25.
景明十五年春,我接到密旨入京勤王。
太子反了。
這些年朝中的動向局勢分解為隻言片語,藏在梅公的書信中,送到了靈州。
我點了五千人馬入京,心中並不詫異。
太子是嫡長子,陛下愛之,儲君之位無可動搖。
隻是他不相信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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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中分為幾派,鬥得很兇,陛下作壁上觀,不偏不倚。
太子忍不下去了。
他的陣營中掌管軍權的妹妹貶謫去了靈州,同胞的弟弟爛泥扶不上墻,太子妃膝下唯有一女,居長的皇孫出自庶弟府中,授業恩師告老還鄉,陛下漠視冷淡的態度,三弟四弟越發囂張,蕭皇後的九皇子受到喜愛。
他是元後嫡長子,若是坐不上那個位子,將來隻有一死。
他給了世家許諾,取得支持,趁亂控制了宮門,以陛下抱恙為由控制朝政,卻始終得不到傳位的詔書。我清點人馬,心中想三弟四弟是否平安。
青溪為我披上披風,低聲道:「太子殿下有數萬兵馬,殿下隻帶五千人,是否太過冒險?」
我道:「兵卒在精不在多。打得好了,幾千人馬也可吞掉數萬;打得不好,數萬人馬也能敗於幾千。」
我奉密詔勤王,阻攔我的都被我以抗旨為由斬殺,北上之時,我繞路雲川祭拜我阿母。
阿母是個溫柔的美人,也是個迂腐的美人。膝下三子,唯獨疼我阿兄和阿弟,他們是她挺直腰桿的底氣,是為她爭面子的好兒郎,是她正室夫人的依仗,是她後半輩子的靠山。
我心性狠毒,霸道強勢,喜好遊樂,時常跑出家門惹禍,她並不喜我。
如今我要去殺她最疼愛的長子,也不知她在天有靈,會不會氣活了?
孟氏祠堂,我看著那塊牌位。
我應當說些話的,可最終隻有兩個字「走了」。
她愛的是自己的兒子和別人的孩子,不喜歡的隻有我。
我背書背得好,她隻會溫柔地誇贊阿璠聽話懂事。
我自幼習武,食量大,她擔心我日後肥胖嫁不出去,便不允許我吃飽,我偷偷賣掉自己的首飾去買吃的,去打鳥烤來吃,直至餓暈在演武場。
父親賑濟災民,命家中縮減開支,她不曾縮減哥哥和弟弟的份例,姨娘妹妹們隻需找她鬧一鬧便可得來不被縮減的那份。
放眼家中,勒緊腰帶的居然隻有我和她。可我去鬧,她隻把我關入柴房反省。
我阿母,慣會慨我之慷的。
時隔九年,我再次見到了太子。他立於城墻之上,滿臉陰鷙,我隔著護城河同他遙遙相望。
他終於知道虎符去哪了。
我持弓瞄準了很久,卻仍沒什麼底氣。這些年我熬夜處理政務,眼睛有些不好,雖有把握,卻終究不願失手,最終隻得作罷。
故人相見,太子揚聲道:「阿玉,你我兄妹何至於此,如今你心上人在此,你若願自解兵權,我必保你一世太平。」
我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,對扈從道:「攻城!」
太子看著頗有些惱羞成怒,隻是無濟於事。
如今擔任中書令的馮清,是我的人。
梅公滿門桃李,任我取用。
虎符在我手中。
我麾下有著精兵良將,有攻城器械,有陛下手書。
乃至……我望向城樓,世家起了內訌,太子一方已是覆水沉舟。
他一敗塗地。
我能選擇的是陽謀,是強攻,可終究勞民傷財。真正瓦解太子一方的,是一個不在這裡的人——梅執風。
昔年,我贈他金銀,助他開西域。富甲天下的皇商又豈會是浪得虛名。太子自恃身份,不肯屈就,自然也不會去看那個沉迷商賈的士林敗類。
梅執風的生意同世家接觸頗深,此行晏駕,他雖不曾出現,可影響處處皆在。
城門大開。
我登上城樓,反抗之人皆被殺死,我望著隻剩一口氣的青溪,從他的袖口取出錦帕擦拭他的臉。
隻是我不會讓醫官前來,他也知曉我不會。
他緊緊抓住我的手,就像垂死之人去抓一根救命的稻草,問我:「殿下什麼時候知道的?」
他大約真的快死了,說話斷斷續續,很是費力。
美人到底是美人,便是死到臨頭也是美的,如一枝開到極致的荼蘼,令人心折。
我將他的手指掰開,用那錦帕擦自己的手,漠然道:「我能到如今的位子,當真是靠蠻力?」
從見面,我便知道青溪不對勁。
他被許信之推給我的時候,已在山寨中生活了幾個月。
他肌膚嬌嫩,容色美麗,身無長物,如何能平安走過這許多路程,最後被許信之發現?
許信之抱著看熱鬧的心思順水推舟,我便收下,看看這少年究竟要做些什麼。
也就一點吧了。
太子被押送入太極殿,陛下坐在高處,我沒有行禮,看了他一會兒。
他也在看我,許久,嘆道:「回來了就別走了。」
我說好。
26.
太子的造反,開始得轟轟烈烈,結束得無聲無息。
陛下擬了聖旨,將他發配去守皇陵,三弟四弟皆死在了這場叛亂中。附從的世家被問罪,京師又是血流成河的災難。宮門外的叫罵聲沸反盈天,陛下坐在至高之處,面無表情。
太子妃沈氏在東宮被查抄那日觸柱而死,陛下恩德,本不欲殺她,沈家族誅,太子妃恩準保全,同廢太子一同圈禁皇陵。
可她不願意。
我甚少見她,模糊印象中是個鮮活明媚的少女,愛穿紅裙子,下巴總是揚起來。
屋內傳出悽厲的尖叫,是一個少女,容色很清秀,臉色蒼白,看著嚇壞了。
可她的手中卻緊緊抱著一個孩子,手捂在孩子的眼睛上,嘴唇顫抖,見我走來,一步步後退,很是恐懼。
我問:「她是誰?」
東宮使女回答道:「殿下,她是顏氏。」
「顏氏是誰?」
東宮長史告訴我,顏氏是太子去江南收的人,本想封為側妃,卻遭到太子妃的反對,最後竟成了個沒名沒分的侍妾,名字也沒上玉碟。
而她懷裡的孩子,是太子唯一的女兒,隻是胎裡不足先天虛弱,太子妃並不喜歡她,現在孩子是顏氏在照顧。
女使將孩子抱給我,孩子長得很白胖,看不出先天不足的影子。
她被照顧得很好。
這個孩子是可憐的,因著她還未滿周歲,攤上這樣一對父母,哪怕生在皇家,也不會過得很好。
顏氏見我冷漠,唯恐我將孩子摔死,又被按在地上不得起身,隻能一下又一下地叩頭,哭著說:「殿下,孩子是無辜的,孩子是無辜的啊。殿下,您把孩子給我吧,我帶著孩子回江南,日後絕不會出現在您的面前。」
我不太明白她的想法。
她是太子的侍妾,本可以做側妃,卻因著太子妃成為了沒名沒分的侍妾,後更是成為了這個孩子的使女,她不怨恨?
這孩子驚醒了,咧著嘴在哭,可憐的樣子。
她長得可真醜。
我命人將顏氏帶下去,親自抱了孩子去太極殿。
陛下看著我手中的孩子,問我:「心軟了?」
我道:「她的父母一廢一死,不必再牽連她了。到底是阿兄留下的一點血脈。」
陛下道:「你給她起個名字,帶回去好好養著吧!」
孩子在我懷中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。
我道:「孟辭,您看怎麼樣?」
陛下頷首。
我從不知道,孩子是這樣磨人的。
公主府的女官趙氏將從前東宮的乳母提了出來,讓她們繼續照顧孩子。阿蠻轉而時時盯著孩子,生怕別人照顧得不周。
我忙著處理廢太子留下的事情,從早忙到晚,直至有一日,屬下的人將顏氏同太子的恩怨糾葛擺在了案頭,我將其看完,雖然仍舊不解,但也命人將顏氏放了出來。
從前覺得此人深不可測,現在看來卻是有些多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