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動作僵硬了,隨後問:「殿下可是嫌棄奴不幹凈?班子散的時候奴年紀尚小,未曾被人玷辱,奴雖卑賤,可身子是幹凈的。」
我未睜眼,道:「你未賣身給公主府,不必自稱奴,我喜好你容色美麗,也喜好你彈琴唱曲的本事。你是苦命人,我不願意欺辱你。你應當認字,去讀讀書,或者自己找點事情做。」
青溪身子僵硬,訥訥道:「殿下真的和其他貴人不同。」
有使女敲門而入,對著阿蠻低語幾句,阿蠻便跪坐在我身邊,對我道:「女郎,二公子已經走了。」
我困倦得很,阿蠻讓青溪下去,又為我鋪上被褥,厚厚的,輕軟而暖,阿蠻問我:「女郎,您若是不想見二公子,何苦又讓他進來一遭?二公子許久不來,來了便是劈頭蓋臉一頓叱罵,長此以往,便是骨肉至親也會生分的。」
其他人都不敢如此說,如今能勸我一二的,也唯獨阿蠻了。
我神思略微清明,隻是想起往事,又有些嘲諷:「他和我一母同胞,不過相差一炷香吧了,同是遭過難歷過事,卻能將自己鎖在後院經年不出,畏畏縮縮一點用處都沒有。
阿蠻許是很少見我如此動怒,也不敢再說,隻是將我的被褥掖得風雨不透,便要出去。
阿蠻道:「不曾,但女郎曾交代過咱們公主府的莊子上每人都添置新衣,銀子也給撫幼坊送去了,女郎,您別擔心了。」
我便合眼安睡。
23.
閉門思過無非三個月,陛下趁著過年免除了我的罪責,讓我趕上了年夜飯。
當今對我的偏愛是朝野皆知的。
如此大的罪責隻換了不痛不癢的懲罰,大梁初立更是有著「麒麟兒」的美譽,秦國公主盛寵,滿朝文武都要避其鋒芒。
群臣宴上,文武和樂,更是有柔然的可汗為陛下敬酒祝願,我多喝了兩杯,今年下了好大的雪,瑞雪兆豐年,想必明年會有個好收成吧!
除夕夜宴結束後便是祭天盛典。柔然平定,四海臣服,今日的祭天,典禮格外盛大。相比起前胤朝,大梁的底氣格外地足。雖然如今民間還有些微詞,但已是一片欣欣向榮的繁華盛景了。
Advertisement
過了年後,梅執風來向我辭行。過了個年,他又胖了,也不知如今馬是否還能馱得動他。
他笑得像彌勒佛一般,跟我說:「柔然平定,四夷降服,小師妹,為兄去那絲綢之路闖一闖,說不得再回來,比你這公主府的身家隻多不少了。」
我見他面色雖然帶笑,行動卻仍有遲滯,便知曉梅公定然請了家法。隻是他執拗至此,不肯退讓。我也沒什麼好說的,將準備好的金銀給了他,道:「之前你救我散盡家財,如今也不能讓你空著手走,這些錢拿去花用,若是有了麻煩,也可以去尋燕山關的人,在外錢財不珍貴,你且保住性命!」
梅執風不客氣地接過,對我道:「師兄是個俗人,比不得妹子志向高遠。我此行,短則數月,多則數年,你可得好好活著啊,別讓我回來隻能找著你墳頭祭拜。」
我還有心思玩笑:「那得多給我燒點紙錢。」
梅執風對我拱了拱手,出門牽馬,頭也不回地走入了凜冽春寒中。
永安城開始熱起來的時候,我因府邸逾制被參奏,而青溪的存在更是給了政敵攻訐的理由。
青溪隸屬賤籍,我將他留在府中縱情聲樂,無疑是失德之舉。而沈英和站出來指認我私通大宛國,他拿出一個賬本,條條狀狀,清晰可聞。
能調運武器,能裁撤駿馬,能以次充好,也隻有我這個兵部尚書能做到啊!
沈英和的指正成為了壓垮我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,他是太子妃——我嫡親嫂嫂的族兄,若非瞞不下去,他又怎麼會指認站在太子一方的我呢?
罪證環環相扣絲絲合縫,若非證據指向的是我,隻怕我也要將此人下獄了。
我抬起頭,他看著我的眼睛中是濃濃的審視和戒備,或許今天才有,或許更早。
隻恨我當局者迷,看得不清楚,如今著了道,天理昭昭,報應不爽。
我俯身下拜:「臣無話可說!」
今日之事,不在證據,而在人心。
我知道自己是冤枉的,沈英和知道我是冤枉的,太子知道我是冤枉的,恐怕滿朝文武都知道我是冤枉的。
但是陛下默許了。
我是女子,世間怎會有女子稱帝?
可是世間又可曾有過女將軍?
我師承名門,盛權在握,百姓愛戴,如太子所言,我當知道什麼叫作功高震主。
陛下望著我,高大英武的身軀和殿頂的金龍迸發融合,成了扭曲的怪物,我早就不該將他當成父親的。
24.
陛下還是沒舍得殺我,將我外放,去了靈州。
靈州地處南方,偏遠而多瘴氣,民風剽悍。是個折磨人的好去處,從前多為流放之地,如無意外,將會是我後半生的居所。
臨行前太子來送我,對我溫和道:「阿玉,若有將來,我必保你一世富貴。」
太子:「阿玉,莫怪兄長,皇家無情,你珍重自身。」
我翻身上馬,道了聲:「後會有期。」
和我同去的府中人,隻有阿蠻和青溪。
這兩個人我一個也不想帶著的,但阿蠻聽我說不帶她的時候哭了兩個日夜,最後我隻能妥協。而青溪,我雖不知他為何要跟我走,隻是也不介意再帶上他。
靈州民風悍勇,我雖被貶謫,卻仍有軍權,陛下命我帶走三百人,我挑了三百人,裝了糧草輜重,便一路南行。
沿路有匪患,我該打的打,該壓的壓,都是苦命人,若非活不下去了,誰也不願意做傷天害理的勾當。我承諾給他們發軍餉,到了靈州給分發土地,幫助他們造屋娶妻,他們便死心塌地跟著我,也有人不信我,我便給了銀子,讓他們自謀生路。他們見了銀子,反而願意跟我走,當我到了靈州之日,麾下已有千人。
我接管了府衙,清查積年的賦稅,又實地去查看百姓耕織。
靈州果真是貶謫居所,府衙破爛不說,還多瘴氣蛇蟲。
此地有深山猛虎,水中惡蛟,賊匪蠻人,年年水災更是將百姓逼得無路可走。
我的父親又如何將那座城池治理成百姓心向往之的樂郊?
隨行人中有白先生的徒弟,是他撿來的小孤兒,跟著他姓白。臨行前我清點人馬,白先生想跟我走,但他的年紀很大了,我讓他留在了公主府的莊子上。那裡依山傍水,水土養人,他種種花草,養養藥材,收幾個徒弟,平平安安地養老,好過跟著我受苦。白先生拗不過我,給我點了他最小的徒弟跟我走,這孩子能夠自己出診,未曾成家,對我忠心耿耿。我委任他開醫館收徒,救治百姓,銀錢由公中調撥。又命手下軍士勤懇操練,唯有手下有軍隊人馬,我才能有說話的底氣。
我麾下人馬得了昔日黑甲軍三分本事之時,我通過梅公搜羅了天下水利賢才,又命公主府長史送來財物,指揮人修河渠。
百姓不信我不徵力役,隻是見將士們拿刀劍的手皆揮舞著鋤頭挖地,方知曉我實實在在為他們挖河渠。一時間百姓都自發前來修築工事,男人挖地,婦孺便來送飯。有那小娃娃光著腳到處跑,問我:「貴人為什麼幫我們挖河?」
我摸了摸他的頭,說:「挖河渠,就沒有水災了,莊稼不會被淹死,還可以吃飽飯。」
他開開心心地跑走了,過了一會兒,拿給我一串紫紅的漿果讓我吃。
我將那滿是泥痕塵土的漿果塞入嘴中,他便對我笑。
次年,河渠起效,雖也有地方被淹沒,但比起往年,當真是天壤之別。
這裡仍舊很熱,但百姓有了豐收,秋天的時候敢在飯碗裡加一塊肉,也敢招呼我一起飲酒。
他們又唱又跳,又哭又笑。那小小的娃娃吃得狼吞虎咽,忽然咧開嘴大哭起來。
我問他為何要哭,他抽噎道:「貴人怎麼不早來呢?貴人要是早來兩年,我的阿兄阿姊就不必吃不飽飯,也不必去祭河神了。」
我知黃河有祭河神的風俗,將美麗的少年少女綁縛在木筏上,推入洶湧的河水中,男為奴,女為妻,祈求河神開恩,來年給一個好豐收。靈州也有河神嗎?
看著抽抽搭搭的孩子,我告訴他河修好了,以後再不會有人祭河神。
如此反復修理,河水不再泛濫,溫順得的猶如羔羊,乖巧地流淌,灌溉著農田。我招募匠人入靈州,開礦,挖井,造紙,修屋,屯田,燒制陶瓷,種植樹木。
到靈州的第五年,我上了一封奏疏,又寫了一封信寄給梅公。我在靈州修建學堂,減免賦稅,百姓有了餘錢,願意將孩子送入學堂讀書。我告之四海,儒學大興,卻又不知天下學子可有志向,承先賢之志,教萬民造化。
賢人心向往之。
遠道而來的書生聽著窗內朗朗讀書聲,其中不乏清脆如蘭的女兒嗓音。在這偏僻荒蕪的地域,女子的地位遠不如繁華之地,可她們的父母願意送她們來,因著我說女孩兒也得讀書,方能明理知義,將來才有好的日子。他們便信,願意將孩子送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