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還欲再說,我已有怒色:「卿欲朕失信於天下耶?」
滿堂皆跪,我拂袖而去。
方純清入仕為官,我並未特殊照顧,她入了翰林院。
民間也漸漸有女兒去考秀才,考舉人,取得功名,幾年過去也有一二女子入得朝堂。
滿朝文武合力打壓女官隊伍,我冷眼旁觀,不偏不倚。
他們敢打壓卻不敢踩死,我曾做過將軍,立下無上功業;我曾外放為官,治民留有功德。我曾是官,現下是皇帝,我是最開始的那個女官,他們又怎麼敢說出女子不得為官的話呢?
隻能出手打壓。
這些年輕的女子,被磋磨得很是狼狽,可眼睛卻很亮,始終不曾倒下去。
她們還能堅持多久?
或許下一代帝王不會再容忍她們。
我需要的是肱骨之臣,女官驚世駭俗,可有個女帝,便不算出格。
可她們竭盡所能在讓這個世界看到。
閑暇時,我也到後宮去坐坐,孟辭長大了,坐在房內讀書,我同她一起用飯,在嘗到菜餚後傳來了御廚,問這菜味鮮美從何而來。查來查去,內務府女官捧著一碟鹽,跪在我的面前,顫抖著聲音告訴我,這白如雪的細鹽乃是鹽中極品,極鹹,沒有苦味。
制鹽的人,是顏氏。
我將她傳來,問制鹽之法。
顏氏道:「妾在江南有著自己的酒樓,閑暇時愛鉆研吃食,無意中發現了制鹽的法子,便將粗鹽改造來做菜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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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問:「兄長可知這件事?」
我問:「你在東宮時可曾用這種鹽?」
顏氏:「用了。」
我深覺滑稽。
鹽事乃是暴利,若是兄長察覺出所吃的鹽不對,憑著鹽業,天下究竟到了誰的手中還未可知。
一飲一啄,天命定之。
我欽點顏氏入工部,顏氏離開了後宮,臨行前回首望我,道:「陛下,臣名顏雪兒。」
女官的隊伍漸漸壯大,朝中的不平之聲漸弱,我白龍魚服深入民間,看到學堂中有了女孩讀書,民間風氣大改,頗覺欣慰。
糧食豐收,邊關安定,百姓和樂,民間為我立了長生牌,無不稱頌聖人降世。
30.
入冬後,我的身體越發地差,面上不顯,可內心卻也有了猜測,便開始著手儲君之事。
上書房中並不安分,孩子們拉幫結派,我沒有子嗣,儲君勢必在他們中擇出。
我去上書房,目睹了一場鬥毆。
孟辭同三弟四弟的孩子打了起來。
他們之中有摩擦並不奇怪,廢太子同他們的父親勢如水火,他們的父親又死於廢太子之手,他們自然同孟辭勢如水火。
幾個孩子被押著跪在我的面前,我問:「為何鬥毆?」
已故三弟被封為慶王,其世子跪在地上,道:「姑姑,孟辭的父親殺了我的父親。」
我道:「孟辭,你怎麼看?」
孟辭倔強咬著牙,一言不發。
我道:「藏書閣和弘文館給你們三日,自己去查,三日後告訴我答案。」
幾個孩子被帶了下去。
三日後,孟辭脊背挺直,對我道:「陛下,昔年儲君之爭,阿父本是名正言順的太子。三叔和四叔妄圖染指儲位,構陷在先,阿父造反在後。阿父誠然狼子野心,囚禁皇陵乃是大父開恩,可三叔四叔並不無辜。若是他們構陷成功,阿父和阿母會死,我也會死。因此,孟辭認為,阿父意圖謀反,屠戮手足罪無可赦,可三叔四叔並不無辜。如今局面,無非是成王敗寇,他們心有不甘。」
慶王世子大怒:「你胡說,明明是你父殺害我阿父罪無可赦,他屠戮手足,謀反逼宮,犯下滔天惡行,你身為人子,能留在宮中享用富貴已是陛下開恩,你怎可如此僭越?」
孟辭對我叩頭,並不再說。
深夜,我傳召孟辭前來,她不過十一二歲,眉目堅毅,沉靜冷肅。
我看了她許久,找不到她和兄長的相似之處。
隨了母親嗎?
我問了她的學業功課,對她道:「明日搬到建章宮,跟著朕學習。」
孟辭道了聲是。
孟辭是個好孩子,出身不算好,可她卻能把握住每一個機會,勤懇學習,面對再多的責難也全部接下。
她長於文治,不善軍事,但她有自知之明,一旦信任,便不會猜忌。
很難得。
漸漸地,她也可以獨當一面,我帶她深入民間,探查百姓疾苦;帶她躬耕田畝,體驗勞作艱辛。這個孩子露出了笑容,跟著我去撫幼坊,為孩子們制作飯食,浣洗衣物,打獵策馬而行英姿颯爽。
告老的許信之被我拉了回來,給孟辭當了太傅。
梅執風娶妻生子,長子送進宮給孟辭當了伴讀。
她會是個好帝王。
我沒有做完的事情,她可以做下去。
阿蠻也老了,胖了許多,整天笑呵呵的,在建章宮當管事宮女,小宮女們都捧著她敬著她,她整天威風凜凜,很有氣勢。她在我十三歲的時候來我身邊,耽誤了最好的年華,我曾說過給她嫁妝送她嫁出去,生個孩子,她嘟囔道:「奴不要。宮裡有吃有喝地位也高,出嫁了還得伺候他們一大家子,世間男子多薄幸,奴就跟著女郎一輩子。」
我笑道:「好!」
孟辭跑進來,對我道:「姑姑,下雪了。」
高量衡端來一壺熱好的酒,道:「陛下少用些。」
我喝了兩杯,對孟辭道:「將來你若願意成婚生子,便要將朝廷掌控好,莫讓奸人乘虛而入。」
孟辭凜然受教。
我道:「你長於文治,卻不能荒廢武功,萬不可重文輕武,斷送基業。」
「將來你登基後,若是同你不睦的同窗為官,要麼掌控住,要麼斷絕威脅,孟辭可以心軟,帝王不可。」
「跟隨朕的肱骨之臣不可輕慢,他們會一心一意輔佐你。若有大錯,除非弒君謀反,不可害他們性命,削減官爵,也要保他們三代富貴。」
「你的大父為朕掃清了障礙,朕也為你掃清障礙,孟辭,不要辜負我們。」
孟辭像是意識到了什麼,淚水漣漣地喚我姑姑。
我對她道:「下去吧,我累了。」
她仍在哭,卻還是恭敬起身,對我叩頭,隨後離開。
我對她的背影道:「孟辭,不要讓大梁江山斷送在你手裡啊!」
她哽咽道:「臣謹記陛下教誨!」
我躺到了榻上,閉上雙眼。
我的感官綿延得很長,靈魂仿佛飄起,耳畔隱隱傳來歌聲。
阿父教導我練武,阿母為我補衣,大母將一塊飴糖塞給我。
街邊的小風車,我跑出門玩耍,和遊俠兒打架,我看到了燕山關的月,柔然的沙,滿地的骸骨,摻著沙礫的酒,靈州酷熱,曬得阿蠻欲哭無淚,青溪撥弄琵琶淺淺地笑,孩童跑著笑著,地裡的稻子長得很茂盛,學堂裡有孩子在讀書。
我看到了許多人,想起了許多事。
當真是老了。
我當過貴女,當過遊俠兒,當過乞兒,當過公主,當過帝王。
我讓貧苦的人吃得飽飯,讓孩童讀的上書,讓飽經蹂躪的百姓挺直腰桿做人。
或許,此生足矣。
梁太熹十九年,帝崩殂,上謚曰文——《梁史》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