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.
當我醒來,看到的是哭紅了眼的阿蠻。
阿蠻哭道:「三日了。白先生說您要是再不醒,就可以準備後事了。」
好人不長命,禍害遺千年。看來人造孽多了,閻王也是不收的。
阿蠻喚了白先生進來,為我診脈。
白先生是我的隨行醫官,父母妻兒俱亡於兵亂,被我救下後便一心一意跟著我打仗,如今帶了幾個徒弟,軍中大小傷情都是他和徒弟在管。
白先生看了我的傷勢,嘆息道:「殿下,前幾日那箭矢留下的傷你未曾好好將養,如今又中了那賊人一刀,若非你穿著鎧甲卸了氣力,隻怕立刻便被劈成兩段。如今你這皮肉傷好得快,可內傷卻非得好好養著不成。」
我隻覺得了無意趣,信口道:「莫如死了才算幹凈。」
孰料一旁煎藥的阿蠻又開始哭了:「女郎,女郎您要離開奴嗎?女郎這般為國為民的好人,定是要長命百歲的。」
我聽得腦仁疼,白先生也是,將她趕出去為我煎藥。
許信之也來了,對我說:「柔然的可汗和大妃已經看管起來了,某已經上疏陛下,將你的事跡悉數稟明,殿下,你此行的壯舉,雖稱不上是前無古人,但某也可斷定是後無來者了。但你是女子,也可稱得上開天闢地第一人了。」
我斜靠在枕上,道:「將軍抬舉。」
見我疲倦,許信之便告退出去了。
白先生原先是個赤腳大夫,醫術並不十分高明,可多年軍營歷練,倒也有幾分本事。
顧念著我的身體,行軍速度並不十分快,山高水長,許信之順手剿滅了幾個山匪窩,當是枯燥生活的調劑。
有一日,許信之邀我前去他房中,我不知情,便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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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了以後,他將一個少年推給了我,言語輕佻:「臣剿匪時在山中發現了他,見這少年甚有風姿,便想獻與殿下,若能侍奉左右,也是他的福氣了。」
我沉默地望著他,他理直氣壯地回望我。
我忍不住咳嗽兩聲,許信之的表情從信心十足到懷疑自我:「殿下你不喜歡嗎?」
我坐在案旁,為自己斟了茶水:「將軍,是否對我有誤會?」
公主養面首並不是什麼稀奇事。
但我自及笄來忙於戰事,無暇婚姻,後更是在邊關打了近三年的仗,雖身處軍營,卻也沒什麼男女之欲,如今許信之送來一個少年,我是收還是不收?
望著那少年伏在地上畏縮恐懼的樣子,我嘆了口氣:「多謝將軍抬愛。」
那少年隨我回房了,跪在地上拜我:「奴,奴見過女郎。」
我問他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「奴名青溪。」
「哪裡人?為何流落此地?」
「記不得了,奴自小被賣入戲班,班主取名青溪,後時逢戰亂,班子四散逃命,奴逃至此處,被那寨子綁了去。」
我捏了捏眉心,道:「我這裡不需要你伺候,明日你便離開吧!」
青溪跪在地上,大膽抬頭看我一眼,卻又很快將頭低下,對我道:「奴是戲子,下九流的行當,身契不在手裡,若是有人將奴拿去見官,便是逃奴。
還請女郎收留則個,給奴一條生路。」
燈火暖黃,跪著的人眉目如畫,色若春華,果真是個俊俏少年。
我心中嘆息,倒有了幾分喜歡,對阿蠻道:「將人帶下去,給他打兩桶熱水洗洗,再給他拿身衣裳。」
18.
回京那日,是我的生辰。
我及笄那年,我的未婚夫婿上門退婚,被我指使人拿著掃把趕了出去。
如今已經八年了。
仍是紛紛揚揚的大雪,覆蓋了來時的路,我問阿蠻:「向三郎如今怎樣了?」
阿蠻驚訝地瞪大了眼睛,隨後頗為解氣地說:「那小人的爺娘死了,家中的大兄因他曾大大得罪了女郎,將他趕出了門。奴婢曾打聽過,那人放下了清高想去考狀元,倒是中了個秀才,隻是幾次再考,都考不上舉人,女郎去邊關的時候,那人在家整天喝酒,也不做事,也不讀書。」
我聽得好笑。
當年他因著一己私欲上門退婚辱我顏面,向氏家主親自登門致歉,隻是父親態度堅決,討要回了我的庚帖。
他倒是臉皮厚,居然還敢獨自登門來求娶阿靈,此時我和父親正奔波在外,蕭夫人命人將他毒打一頓扔在了街上,那人自始至終,連阿靈的面都沒見過。
父親隻當作玩笑隨口一提,阿蠻卻記在心上日日打探向氏的消息,傻孩子為我鳴不平,燒香拜佛隻盼向氏家門破滅窮困潦倒,向氏三郎的悲慘遭遇,倒成了這丫頭的下酒菜。
及笄之年,我尚有些少女情懷,被人大剌剌地上門退婚,雖表現得雲淡風輕,可心中卻實在有些不好受。
可如今,經歷了萬千事,見得了大世面,那向三郎,我幾乎已經想不起長什麼樣子了。
我去邊關的第二年,阿兄大婚,有了太子妃,舉國歡騰。而靈兒也定下了婚約,是當年的探花郎,皇後與我的家書中提到,那探花郎性情溫潤,家風端正,母親也溫柔可親,是個好歸宿。
真好!
當了幾年的天子,父親龍驤虎步,英姿雄發,手按天子劍,凜然不敢直視。
我下馬而拜,道:「臣,拜見陛下。」
父親雙手將我攙扶起,道:「將軍辛勞多年,幾經生死,今日還朝,乃是國之大喜,朕在建章宮設宴,群臣同賀將軍大捷。」
父親說得冷靜淡然,可握著我的雙手在抖。
他看著我,笑著說:「阿父為你備了好酒好菜,我兒,同為父宴飲幾杯。」
我笑:「敢不從命?」
是夜,建章宮主臣和樂,一派融融暖意。
那柔然的可汗和大妃也被賜了座位,父親舉杯敬他:「可汗,今日你我君臣有此緣分,可見天命如此,妙不可言,朕敬可汗一杯。」
可汗連忙回敬。
君臣緣分,果真是君臣緣分啊。
前大胤稱臣,柔然為君。如今柔然為臣,我大梁為君。世事殊異,兜兜轉轉,倒也令人唏噓。
宴後,父親命我住在建章宮,同他共敘往事。起居郎認為不妥,大膽勸諫:「太子尚無此殊榮,陛下此番厚待,非為福分也。」
父親有些醉了,道:「自家兄妹,太子何疑也?」
我並未多想,從前我歸家時後院糟汙,白氏作亂,父親將我留在身邊悉心教導,親自撫養。
白氏伏誅後我因惦記弟妹曾另起居所,帶著弟妹讀書,可在繼母進門後便搬到了父親居所旁,讓父親教導我課業,今日不過父女閑話,有何不妥?
我想推辭,父親笑道:「這些年我兒不在京中,公主府卻給你建好了。雖然華美,可上朝卻要騎上三刻的馬,你在宮中住著,也能多睡片刻。」
我便答應了,父女和睦,倒也是人間溫情年月。
19.
過了年後。父親點我為從三品驃騎將軍,加封食邑三千。
而對於戰俘的決斷經過文臣幾番爭論也定了下來。
柔然的可汗被封了伯爵,其餘宗室另有安撫,而殺戮掠奪邊民的人被搜羅出來處以極刑,此舉更是驚得的柔然宗室戰戰兢兢,生怕何時屠刀就會落到自己頭上。
此舉我雖有不滿,卻也無可奈何,隻得盼著那些人伏誅後告慰我子民的在天之靈。
而風陽王薛重山,早在我追擊柔然主將之時便被許信之俘虜,幾次尋死未能成行,此番回朝,被我父親同樣賜了極刑。
從前我敬佩此人為一代雄主,可他投敵賣國,便覺不過如此。見他率領手下軍隊屠戮邊民,更添了十二分的厭惡,此時得聞父親的處置手段,尚有人覺得酷烈,我卻跪地高呼聖明,以我為首的臣子自然也是如此。曾經也有一爭天下之能的薛重山,便如此聲名狼藉地死去了。
如今我既回朝,便當查明扣押糧草之人,此人狼子野心,非是私仇,乃為國恨,勢必找出此等禍國蟊賊,不殺不足以平我恨。
父親也深恨那些人,我不僅是他的女兒,更是他倚重的臣子。他將我親自養大,教我讀書,教我武藝,放手去做,一點點看著我長大,建功立業,為他開疆擴土,一雪國恥。扣押前線大軍糧草,與其說是朋黨之爭,不如說是賣國求榮。若非梅執風機警,散盡家財資助我,我早已隨著燕山關成為了柔然的一塊碑。
屆時柔然攻克邊關大軍南下,便是亡國的禍患。
朝廷展開了龐大的清洗。
我心知此事勾結甚多,卻沒想到利益牽扯如此復雜,浩浩蕩蕩半年之久,其間人人自危,朝上一派冷肅恐怖之景。
此案交由馮清審理,牽連者逾千人,他將罪證呈上,卻是王、鄧兩家被推為首惡。
此二家也是前朝《世家錄》的頭二名,天下一等一的尊貴,盛極之時便是皇室也要退避三分。昔日我入京而來,清查積案,因這二家子弟眾多,被我索去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。我深知斬草除根的道理,也厭惡他們的行徑,隻我那時根基不穩,不便將其抄家滅族,京中大小數十世家,算上地方足有上百,若我行為過甚,恐怕會動搖這千難萬難得來的天下。父親入京後雖對我大加贊賞,但我離京時也曾下旨駁斥,並對世家加以安撫。我心知父親做戲,卻也樂得配合,彼時我軍權在握,世家被我折騰得元氣大傷,隻得忍了,以圖來日。
卻沒想到王、鄧二氏如此虎狼之心,以私仇置於國恨之上,竟打的是要我大梁覆滅的主意。如今失敗,父親下令除族,家財盡數抄沒充入國庫,又厚賞三軍將士進行安撫。
我作為苦主,再封一千五百食邑,又特意恩賜我八百私兵,加封兵部尚書。
一時間,我權勢盛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