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.
臨行前,我去父親殿中拜別。
這不是我第一次告別他,卻是我第一次去奔赴這樣的戰場。
五年來,我大大小小打過無數戰役,心中卻絲毫不曾慌亂,因為我的父親就在我身後看著我。
可這一次,再無人可以做我的依靠。
父親看了我許久,隻留下一聲嘆息,對我說:「去吧!」
我不知道,這一面,會是我一生中僅有的父女溫寧。
命運恰似車輪一般滾滾向前,推著人行走,半點偏離不得。餘後數十年,當再回想起父親,卻是那夜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子,對我露出不多的憐憫和僅剩的溫情。
當我還是博遠侯女時,家中父母俱全,兄弟康樂,姊妹和睦,坐在堂中,鍋子咕嚕嚕地煮著菜和肉,雪花如鵝毛飄落在院中,青石板上一片白。沉默蒼白的阿弟捧著碗吃菜,兄長雍容高雅,卻親自為我簪上一朵絨花,靈兒給琨弟念《弟子規》,而我阿母正為祖母繡著抹額。
我加快行軍速度,趕赴邊關,去救我失陷敵手的子民。
萬裡赴戎機,關山度若飛。
許信之沒想到來的是我,邊關簡陋,他為我斟了一杯酒水。酒水粗陋,我混著沙礫咽下。
他大笑:「到底是侯爺,當真舍得。」
我道:「該稱陛下了。」
許信之道:「胤末帝封你為郡主,命你和親柔然。你不願意,便舉了反旗。如今柔然想要娶公主,用十五座城池換你。」
我笑:「他們不要想著娶公主了,但那十五城,我要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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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信之敬我一杯:「臣,恭祝殿下旗開得勝。」
邊關的生活很苦。
即將入冬,柔然加緊了劫掠的步子,我巡視城寨,聽著遠處邊民傳來的哭喊,心如滴血。
士兵們日日問我何時能復那城池,我不答。
還不到時候。
我帶來了三萬將士和糧草,足夠撐住三個月,打的是以逸待勞,拖垮柔然的主意。
柔然幾次發動奇襲,都被我一一化解。許信之看我的眼神也從懷疑鄙薄到心悅誠服。
直至次年一月,我出其不意發動進攻,擊潰了柔然主力,主將攜其殘部向後撤去,半月間,我收復被柔然奪去的十五城。
14.
隻是柔然到底是威脅了大胤近百年的存在,雖有君主無道的原因,但其底蘊實力卻不可小覷。
我大梁十五城,被柔然搜刮幾次,早已不剩什麼。這次雖然我一場奇襲令他們損失慘重,可終究實力雄厚,很快便重整旗鼓,拿出了十萬軍來壓我邊境。
柔然,多騎兵,性悍勇,背靠絲綢之路,優勢極大。
而我,我巡視著城樓,看著那駐守的小兵早已餓得面色青白。
軍中的伙食從一日三餐改為了一日一餐,定量也越發減少。已是開春,我命人開荒種植,進山打獵,四處遊說富庶人家捐糧,可終究杯水車薪,難以應付眼下困境。
回到營帳,阿蠻為我擺開飯食,不過兩個粗糧饃饃並一碗稀粥。
我冷了臉,命阿蠻把飯食撤下,去給前日守城受傷的兵卒。
阿蠻一張圓臉已經餓得兩頰凹陷下去,哭道:「女郎,您已經兩日未曾好好吃飯,日日都是涼水稀粥,您再不吃東西,可就撐不過去了。」
我拭幹她的眼淚,說:「莫怕,我是承天命之人,定會逢兇化吉,遇難呈祥,你也堅持堅持,京中還有大富貴等著我們呢!」
阿蠻哭著將飯食撤了下去。
深夜,我登上城樓,看著柔然軍帳歡聲笑語,酒肉香氣傳來,我苦苦思索著破敵之策。
第二日,柔然又發起了進攻。
本是我以逸待勞拖著柔然,卻不知柔然又從哪裡運來的糧草,竟如此充裕,攻守之勢異也。
我從容指揮殺敵,心中卻不可避免地悲切起來。
莫非當真天欲亡我?
城內糧草隻夠堅持三天了。
士兵們餓得面色青白,有的身體都開始浮腫了。
這樣的兵卒,如何能抵抗外敵?
柔然雖被殺退,可我方也損失慘重。
我帶來的三萬大軍,如今隻剩一萬餘人。
我靠著城墻坐下,將匕首用火烤了,剜出插入小腿的箭矢。血腥至極,可我面不改色。
身旁的一個小卒問我:「將軍,不疼嗎?」
我對他說:「一點都不疼。
那小卒很年輕,和我四弟差不多大,他問我:「將軍,弟兄們都說您是帝女,為什麼不在皇城享福,要到這裡來受罪啊?」
我摸了摸他的額頭,很燙,我說:「因為這裡的百姓被柔然欺負,大胤不管他們,大梁要管,我阿父讓我來救他們。」
小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,眼睛亮晶晶的:「將軍是好將軍,比那些狗官都好。」
他說:「將軍,我們是不是贏了,就不用打仗了?」
我說:「對,不用打仗了。你要是想去念書我送你念書,想種地我給你買好幾十畝的地,想做生意我給你本金,想做官我帶你做官,也讓你爺娘高興,當老太爺老太君。」
小卒說:「將軍,我爺娘都死了,餓死的。」
小卒說:「將軍,我想回家種地,再娶個媳婦,生了娃娃讓他跟著將軍。」
小卒說:「將軍,我們快贏了。」
他的聲音飽含著希冀,快樂而充滿向往。他的將軍將會帶他們打贏,他可以回家,用攢下的俸祿買上幾畝地,蓋好房子,買幾頭牛,娶個賢惠的媳婦。他的聲音在風中逐漸微弱,直至消失不見。
是夜,北風吹來黃沙,傳來柔然的歌舞。
我命人把小卒的屍體拉下去,抹了一把臉,滿手的水澤泥痕。
15.
三日後,糧草耗盡,我已心如死灰,並不做期待,命人收拾弓馬,整理戎裝,午後出門,便做最後的決戰。
誰都知道,這一去,我們便回不來了。
可就在此時,馬蹄聲起,震得大地在顫動。
斥候連滾帶爬地跑進了軍營,顫抖著聲音說:「將軍,糧食到了,好多糧食,將軍,好多糧食。」
我大驚,出門去看,軍營前是一車又一車的糧草,綿延至遠方,看不到盡頭。
為首的是一個圓胖結實的男子,曬得很黑,穿著絲綢,對我笑出了一口白牙:「小師妹,師兄救你來了。」
他是我恩師梅公的長子——梅執風。
梅家詩書濟世,耕讀傳家,梅公是當世大儒,更是清寒簡素,安貧樂道。可他長子梅執風,枉費了清雅的名字,偏偏愛好奢靡享受,喜行商賈之事,最惡讀書。梅公硬生生抽斷了三根荊條,也未能讓他改變主意。後更是不辭而別,離家經商,若非我勸阻,梅公險些要將他除名家族。
我自然要勸阻,梅執風當年心中苦悶,時常找我傾訴,後我給他出主意讓他離家,又借給他路費和本金。時隔多年,我在外徵戰,甚少關注他的消息,卻不想如今死到臨頭,卻是他來救我。
梅執風指揮人分放糧草,我和他則在主帳中閑話多年經歷。
我心中凜然,向著梅執風一禮,道:「師兄恩德,玉永生不忘。」
梅執風笑得市儈:「這倒不必,隻盼著你這秦國公主能罩著我等,日後行商也討個方便。」
父親登基第十日,追封我阿母為德明皇後,封繼母蕭氏為皇後,阿兄為太子,我則受封秦國公主,食邑三千。
隻我那時已奔波在路上,沒有回京接受冊封。
師兄有著商人的市儈卻也有著商人的精明。
幕後的人,要麼,是他查不到。
要麼,是他不敢說。
我不敢去想,隻對師兄承諾,我在一日,必保他一日。
師兄放下心來,又來同我玩笑:「這次我同你回京,若是遇到我家大人,還望殿下能救我一救。」
我笑:「這是自然,你如今散盡家財,卻也是為國為民。待我稟報陛下,必定封你做皇商,說不得還得封你個爵位。」
師兄大笑,轉瞬又是茫然:「隻是這關不好過啊!」
我也沉默,隨後起身:「師兄且坐,我去巡營。」
16.
我軍既得糧草,形勢瞬間逆轉。
將士們吃飽喝足,一掃萎靡之態,我和許信之幾經推演,研制出克敵之術,兵分兩路,為的便是雪恥建功。
柔然不知我如今糧草豐足,幾次三番命人前來挑釁,許信之皆按兵不動。趁著柔然放松警惕之時,派小股隊伍騷擾其軍隊。
柔然大喜,隻以為我軍走投無路,方要背水一戰,立刻便安排精銳攻城。
許信之到底是我父親的學生,一舉一動頗有大將風範,雖蓄意收力延長時間,卻也讓對方損失慘重。待柔然主將覺出不對的時候,我已經率軍直搗柔然王庭,俘虜其可汗大妃並一眾宗室。
柔然主帥當機立斷放棄燕山關率軍回防,卻被許信之一把火將糧草燒了個幹凈。
我領著輕騎追了他八個日夜,硬生生將他打得走投無路。
柔然不可能給他助力,軍中的糧草也被燒毀,那主帥自知無力回天,仰天長嘯,倒有些西楚霸王烏江自刎的決然。
我的戰車上縛著柔然的宗室,那驃勇漢子騎在馬上,目眥欲裂。
攻人先攻心,許信之滿腹黑水,卻都用在了這裡。
他指著我笑得癲狂:「黃口小兒,俺敬重你父是個英雄,卻沒想到輸給了你。」
像是看出了我的意思,那人笑道:「今朝俺家大汗大妃都被你俘了,系在戰車上驅策如牛羊,俺不願受這個鳥氣,便同你這小兒一戰,倒要看你個女娃也能贏我?」
我微笑對那可汗說:「大汗,也不知是我能贏,還是你的將軍能贏呢?」
那可汗咬著牙,一言不發。
有些骨氣。
我策馬上前,手中的是阿父贈我的赤炎槍。
那人面有懷念之色:「俺見過這槍,它曾取了俺將軍的腦袋。」
我道:「若是它取了你的腦袋,也算是個好歸宿。」
他面目猙獰:「來啊!」
我一槍橫掃,他險險避過,手中長刀與我長槍相接,震得我虎口發麻。
卻也激起了我的戰意。
許信之和梅執風對坐嗑瓜子,許信之問:「你猜誰贏?」
梅執風:「我家小師妹。」
許信之:「那人是個老將,比殿下多打了二三十年的仗。」
梅執風:「我家師妹見識過的魑魅魍魎海了去了,十四歲同太子對戰就能把他掃落馬下。」
那將軍果真是條漢子,知曉自己走投無路,打的是和我同歸於盡的主意,隻我經過多年軍旅歷練,自也不是什麼好相與之輩,纏鬥十數個回合,居然也不分上下。
梅執風向著那些柔然人丟了一把瓜子,說:「師妹,快打完回來吧,為兄給你接風洗塵。」
我瞅準空隙,繞過護心鏡和鎖子甲,一槍直取咽喉,隻聽得咯咯聲響,我將他的頭顱高高挑起,大聲道:「歸降者活,反抗者斬。」
柔然人無不棄甲。
我微笑著松了手,看到許信之倉皇的臉,順手一摸,腰間一片濕潤。
哦,流血了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