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,有人叩我公主府門,阿蠻親自將其領進來,那人摘下兜帽,俯身下拜:「殿下。」
我端莊而立,一派雍容,轉身道:「馮先生。」
那人正是馮清。
我問:「先生深夜到訪,可是來尋我喝茶?」
馮清苦笑:「難為殿下還記得臣家中茶葉粗陋,隻是今日,卻非為好茶。」
他將卷宗珍重從背後的包袱中取出,交到了我的手上:「殿下,這是此案的全部記錄。」
我將卷宗放在案上,並不打開。
馮清問:「殿下不看看嗎?」
我親自為他斟茶,道:「今日的卷宗,你有命送來,我沒命去看。」
馮清大笑:「原以為殿下兄弟和睦,今日看來也不過如此。」
我道:「都是人。」
馮清對我施禮,道:「殿下的茶是好茶,馮某無福消受,且盼著殿下將養好身體,福壽綿延。」
馮清離開,我已是支撐不住高傲,將燈火取下,放於案卷點燃,心中無限悲苦。
世間恨我的人千千萬,可不該是他。
自馮清來過後,我發了高燒,便關門謝客,陛下賜的御醫如春日的韭菜來了一茬又一茬,卻也無濟於事。
好在白先生應對我頗有幾分能耐,雖恢復得緩慢,但到底也恢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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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至秋狝,昔日幾次狩獵我都在外徵戰,這一次,說什麼也不能到場。
我也的確應當到場。
立於馬上,我身負弓箭,英姿湛然,得的議論聲比尋常人要少許多。
曾經我於戰場廝殺,天下皆驚,士林學子痛斥我蠻橫無禮,痛斥我離經叛道,更有人將女四書更改編纂後廣為流傳,惹得我備受爭議。
如今更是有不少閨閣女兒習騎射之術,雖然能狩獵得不多,可打起馬球來也是英姿颯爽,令人心折。
她們的膚色不是常年處於閨閣的嬌嫩雪白,卻是健康的麥色。腰肢也不是時人推崇的弱柳扶風,卻健美自然。她們腹有錦繡,手可揮鞭,鮮活明亮。我看著她們,卻不自覺地笑了起來。
皇後問我為何笑,我道:「這些女兒家,當真可愛。」
蕭皇後看著看著也笑了:「雖不是白嫩嬌怯惹人憐愛的模樣,卻有著健康的體魄,比之從前,果真靈秀許多。」
陛下道:「昔日吾兒一箭射殺鄭伯先,乃為軍中箭術第一人。為父聽聞吾兒於邊疆多用槍,卻不知箭術可曾落下?」
我道:「請阿父一馬當先,兒今日便一展身手,若是拔得頭籌,不知有何彩頭?」
陛下哈哈大笑:「彩頭?你這促狹鬼,昔日的彩頭賺走了阿父的赤炎槍,今日卻沒甚好東西,阿父有塊玉佩,倒也值幾兩銀子,便送你做這彩頭。」
皇後打趣:「從前的彩頭是神兵赤炎,今日卻是玉佩。妾如今貴為國母,也見過了世面,可要幫著阿玉掌掌眼,若是不好的,妾可頭一個不依。」
靈兒也笑:「阿父給的東西可是不少,兒看著呢,珍寶一箱箱抬進阿姊的府邸,隻怕阿姊回了家,阿父將自己的私庫都掏空了。如今便是玉佩不好,恐怕也是阿父貧困,拿不出好東西了。」
陛下很是開懷,指著我們道:「一群討債的。」
秋彌開始,陛下射出第一箭,隨後公子王孫便可自行射御,端看誰能拔得頭籌。
我本就精於弓馬,狩獵更是手到擒來,隻是一心奔著大宗獵物去,那些小的獐子、兔子則放過去了。
晚上的菜餚便是獵物,群臣稱頌著我的英勇,為我祝賀,我將酒水咽下,提起酒壺前去尋太子,討要他案上一碟山楂糕。
太子先是怔然,隨後無奈笑道:「阿妹還是如此孩子脾氣。」
我信手捏起一塊,看著太子將糕點吃下,太子關切問我:「可還夠?」
我笑:「夠了。」
第三日,我追著一隻鹿進入了密林,但見叢林深深,一汪清泉,我下馬俯身取水,略直起身子,便看一支羽箭深深插入我腳邊。
我抬起頭,馬上是我風姿卓然高雅不凡的兄長,我捧著水囊大口吞咽,隨後彎弓搭箭,不過三箭,卻讓他變了臉色。
太子臉色大變:「阿妹此舉,可是要弒君嗎?」
謀害太子,等同謀反。
我笑:「比不得太子殿下人面獸心,殘害手足。」
他先是沉默,隨後溫雅笑道:「阿妹知曉了?卻又不知能知曉多少。哦,孤忘了,馮清馮郎官,可是同阿妹私交甚好。」
我道:「馮清不必告知我,我自己也能猜到。阿父乃是人中英豪,王鄧雖有底蘊,如何敵得過陛下。他們能將此事做得滴水不漏,非得有人掩藏不可。」
太子雖面不改色,身體卻繃緊了,他胯下馬似是感受到了主人心緒變化,不安地走動兩下。
我道:「兄長下來吧,咱們兄妹說說話,我若想取你性命,管你是在馬上馬下。」
他也知曉我武功蓋世,並不反駁,下了馬,也為自己取水。
我問他:「糧草一案,是你主導的?」
太子道:「不是,我知你責任重大,萬不敢有此想法。」
我道:「你的太子妃是沈姓,同兵部侍郎沈英和同宗。太子妃的姊夫乃是出自鄧氏,太子妃的隔房嫂嫂卻是出自王氏。如今沈氏一族雖受牽連,卻到底有太子妃周全,更有沈英和甚有才幹,將來作為後族,未嘗沒有今日從龍的原因。」
太子默然許久,道:「我並未想過害你,此前卻不知情。隻是後來覺出不對,幫他們掃了個尾。」
我萬分悲痛,幾欲動手,最後隻發泄地抽出隨身短刀砍在地上,他包容道:「阿妹可是瘋了?」
密林中隻聞笑聲,我笑得癲狂,最終歸於平靜:「為什麼?」」
我心中隱有預料,卻也苦痛之至,幾次張嘴,難以發聲,最終隻無力道:「我是你的妹妹,也是女子,阿父不會傳位予我。
太子道:「若非如此,你焉能活命?」
我問:「我死了,燕山關門戶大開,你能找誰來替我?」
他道:「軍中自有精兵良將。許信之自會周轉拖延,馬興和黃長平,也甚有本事,雖不及你,卻也可用。」
我從來都是萬般容忍,如今卻忍不下去了,提拳便打,他生生受了我一拳,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悽厲,字字泣血:「馬興在朗州,黃長平在京中,他們行兵打仗不如我,麾下將士比不上我一手操練的黑甲軍,趕赴燕山關更是需要一個月。戰場時機瞬息萬變,大梁初立國,你身為儲君,就要埋葬萬千人的性命,將大梁拖入泥潭嗎?」
他揮開我,整理了一下衣袖,從容道:「此二人處處不及你,可也能將柔然擋在黃河之外。我同阿父父子齊心,至多十年,便可整頓兵馬,大破柔然。」
我問:「黃河以北呢?」
他默然。
我生生嘔出血來,拔出短刀揮刀便砍。他慌忙躲避,隻是那短刀乃是神兵利器,萬分鋒利,我速度又快,眼看無力掙脫,閉了眼睛,我卻隻砍下他半個頭冠。
青絲如瀑,蓋在了豐神俊朗的太子背上。
我割袍斷義,指天發誓:「今日孟玉同兄長緣分已盡,隻我不願枉擔惡名,便如兄長所言,從此勢如水火,兄妹陌路,望君珍重。」
太子怔然,隨後笑道:「阿玉,你近前來,我告訴你一個秘密。」
21.
時值傍晚,天邊雲霞燦爛,我拖著一頭鹿回到了秋狝的行宮。
我今日的箭術大失水準,這頭鹿並未斃命,癱臥地上哀哀呼喚,我甚是口渴,可水囊在與太子的爭執中不慎打翻,便取刀割了鹿血來喝,喝完後又給它用藥包扎。
它好溫順,我用箭射傷了它,還用刀放血來喝,可它並不怪罪,一雙漆黑瞳仁清亮溫柔,還伸舌舔舐我的手。
我託起它,將它綁縛在馬背上,牽著馬往回走。
我追鹿走的是小路,沿途不少荊棘坎坷,還有怪石攔路,被我持刀一一砍去,回到營地時,刀已卷刃。
我將鹿交給照管的官員,命他們好生照料。官員見它皮毛油滑鹿角溫潤,倒也有些喜歡,領命去了。一時間我倒有些無所事事,手中拂過短刀,心中有些難過。
這刀是父親贈送我的,沒有赤炎槍的聲名,卻也是一把好刀,如今再去鍛打,可又是不少錢。
他彎著腰不敢看我,我知我此時儀容甚是狼狽,隻是卻沒心思整頓,隻問他:「裡面在做什麼?好熱鬧。」
他答:「諸位世家的公子小姐在對詩作詞,昌華郡王也在此。」
昌華郡王,是我胞弟阿璠的封號。
他性子那樣孤僻,卻也有同齡人作伙伴嗎?
那宦者還欲說什麼,可我已進門,不去打擾,在抄手遊廊坐下。
我也不知想做些什麼。
阿璠雖然地位最高,卻也不是人群的焦點。
那群世家子弟從來都以風儀標志著稱,雖也習得馬術,卻連上陣打馬球的女兒都不如,又如何能圍獵?隻是到底世家風流,千年底蘊,便是再不成器,也有些借古諷今的本事,詩詞作得很是規整,剛開始是稱贊將士圍獵颯爽英姿,隨後又稱贊我的不世之功,那人盈盈而笑,對著阿璠道:「今日公主不在,便以此詩贈郡王。」
阿璠道謝。
我頗覺困頓,仰頭而臥,睡了過去。
待我醒來,已是夜色深沉,天邊有絲絲涼雨,淋在身上也有一二風雅。我欲回宮,卻怎麼也找不到路,兜兜轉轉,卻走了出來,在河畔蘆葦叢中聽到有人說話。
還是那群世家子,在阿璠面前恭謹良善,卻在無人之處卸下了偽裝。
此地甚是偏僻,若有人來也會發出聲響,隻我軍旅多年,曾親自作斥候勘驗地形,打探軍務,隱藏起自己的行蹤並不費力,聽他們一句一句毀謗我,言辭之間,很是不敬。
「可莫要提她,把我們閨閣女兒的臉都丟盡了。」
「好妹妹,你莫怕,他孟氏得位不正,我們俯瞰天地無愧於心,又何懼哉。」
「那女子空有一身蠻力,二十五六還未出嫁,公主之尊又如何,誰能要她?」
「常年軍旅,怕是早就壞了清白。」
「呸呸呸,這渾話也是能當著女郎的面說的?都是相近叔伯的千金,也不怕腌臜了耳朵?」
「哎喲,小生無狀,請小姐勿怪。」
是他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