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愣了一下,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我撞到茶幾上留下的疤。
為了遮住這道疤,我特意留了劉海,就是怕奶奶看到擔心。
聞言,我下意識捂住傷處:「很明顯嗎?」
「沒有。你奶奶應該看不出來。」他見我反應劇烈,急忙解釋。
又說市裡的醫院可以做祛除疤痕的手術,讓我有空去看看。
談話到此為止,我們又各自散去。
9.
想在 S 市安定下來,起碼要有個棲身之所。先租了間小房子住下。
小超市也不是說開就能開,先得選店鋪,進貨的渠道也得了解。
一時間我竟忙得腳不沾地。
這天去療養院給奶奶送我自己包的餃子,卻意外地在奶奶房間看到了大伯母。
她瞅見我,眼皮往上翻了翻:「诶喲,這不是咱們家大學生嘛。聽你奶說你要回來啦?
「大城市不是那麼好待的吧。你說說,當初要是肯嫁給同村姓張的,多好。」
讓我嫁一傻子,確實「挺好的」。
當初高考結束,她就整天撺掇奶奶讓我早點嫁人。
「一個女孩子上大學幹嘛。」這是她常掛在嘴邊的話。
Advertisement
後來,A 大的錄取通知書下來,奶奶執意讓我去上。
大伯母氣得要死,因為她收了張家三萬塊。
一旦我去念書,這三萬塊得還回去。
於是在那個暑假,她設計我跟張傻生米煮成熟飯。幸好我足夠機靈,跑了,直接到市裡報警。
雖然證據不住,抓不了大伯母還有張家的人,但我終於和他們撕破臉皮,再也不來往。
我出生在鄉下,父母外出務工時,死於工程事故。
當時我還小,所以五萬賠償款由奶奶保管。可因為暑假的這場虛驚,奶奶氣到中風,錢都被大伯一家攥到手裡。
奶奶不省人事,我怕把大伯一家逼得太緊,他們也會不管奶奶,於是沒有追問賠償款的去向。
大學四年的學費、生活費,都是我一份工、一份工打出來的。
後來有了錢,我把奶奶接到了療養院。
每個月四千的費用,都是我出。
奶奶在療養院中風情況好轉,漸漸恢復正常。
大伯那邊已經不管奶奶的事,不知道這次過來幹什麼。
我正想著,大伯母話鋒一轉,說:「每個月花四千住在這,不如把這錢給我們,我來伺候你奶。」
我斷然拒絕,奶奶卻遲疑了。大伯畢竟是她兒子,她挺想他。
可老太太瞅了我一眼,又堅定地說不行。
大伯母一瞪眼:「媽,你可別忘了,你死了誰給你摔盆,誰給你披麻戴孝。」
我也惱了,將飯盒重重擱在床櫃上:「奶奶還好好的,你說這個幹嘛!」
大伯母來得莫名其妙,走得也匆忙。倒是她的話讓奶奶聽進了心裡。
老一輩人,思想還是封建。覺得死後應該由兒子來操持葬禮。
可如果奶奶真被大伯一家接走,以後他們會不斷找我要錢不說,奶奶也不會得到精心的照料。
我跟奶奶說了顧慮,她嘆氣說自己都知道,不會去的。
我放下心。第二天就去查大伯母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,才知道是大伯的兒子,也就是我堂哥欠了一屁股賭債。
前幾天追賭債的人都堵到他家門口了。
這種事我才不會管,專心弄小超市的事情。
10.
這三年我存下五百多萬。
結合近幾年針對地方上的政策,S 市後續發展的重心應該會放在旅遊業上。
用一百萬做民宿,五十萬開超市,剩下的存起來。
離開 A 市的第二個月,我開始對選好的商鋪進行裝修。
秋雨綿綿,一連下好幾天。
這晚我正在裝修師傅的陪同下,最後檢查店內的水電設施,手機忽然響了。
陌生號碼。
以為是代理商來電,隨手接聽。
「喂,你好。」
隔了很久,對面都沒有聲音。
我又說了聲「你好」,那頭才忽然有人說話。
「方月——」陸恆!
立刻掛斷,號碼也拉進黑名單。
想不通,我換了手機號碼,他怎麼會有我的聯系方式。
這件事當個插曲過去,我繼續沒完成的工作。
等一切結束,關門走人。到租房樓下,我看到一人傻愣愣地站在雨裡,渾身上下湿淋淋的。
路燈光下,看清了他的臉。
「陸恆?」
我吃驚地發現,雨中的傻子居然是陸恆,他是神經病又犯了?
他當然一早就注意到我,聽我喊他的名字,就抬頭衝我笑:「終於找到你了。」
「你別過來,站在那說就好。」我忙後退幾步,跟他拉開距離,「找我有事?」
他笑容僵住,旋即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:
「我想你,就來看你。我找了你很久。」也許是風雨太過喧囂,我竟然從他這句話裡聽出幾分哽咽。
於是點點頭:「你看到了,走吧。」
陸恆見我要走,急忙要追上來。然我瞪他一眼,他立刻止住動作,說:
「為什麼我要走。
「你不是說要陪我一輩子嗎?」
「有嗎?」我想了想,「抱一絲,隨便說說,你怎麼還當真。」
「不!」他似乎承受不住打擊,身體猛地一晃。顫著聲,神色焦急地快步走過來,「不會,不是隨便說說!」
「不要說這種氣話行不行,我求你。」語氣哽咽,甚至哀求。
我對他有陰影,解開門禁,進去後反手關上大鐵門。
陸恆身形踉跄,快走變成跑。門前有個臺階,他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絆倒,一下子摔倒,頭狠狠磕在水泥臺階上。
一聲悶響,聽得我牙酸。
他很快爬起來,捂著傷到大鐵門前。
「疼,方月,我好疼。」隔著鐵欄杆,他說他疼,語氣可憐,像是在撒嬌。
卻在我漠然的目光裡,漸漸沒了聲音,隻是絕望地看著我。
離得近了,我Ṱũₘ才看到他臉色青灰,嘴唇也是蒼白的。頭發湿淋淋地搭在額頭上,雨水混著鮮血,流成一道道蜿蜒的痕跡,觸目驚心。
「你走吧,如果我明天還看到你,就報警說你擾民。」
轉身離開時,我似乎聽到他在啜泣,然後他問:
「所以,我怎麼樣你都不在乎了,是嗎?」
11.
沒有給出回答。
應該,也曾在乎吧。
說起來,我和陸恆還是大學同學。
他比我大一屆,而白曉芸在另一所學校。
大學裡,我時常聽到有人提起陸恆,一是因為他優越的外表,二就是他被人豔羨的富足家庭。
他爸是個成功的商人,而他的媽媽,則是個紅極一時的女星。
相對於他的光芒萬丈,我堪比塵埃。
那四年我忙得像條狗,跟陸恆唯一的交集還是在 KTV 的包廂裡。
我在那家 KTV 當服務員,他生日那天被一群好友簇擁著走進包廂。
他們消費過後走人,我進去打掃,發現整整三層的生日蛋糕幾乎沒被動過。
就這麼扔掉實在可惜,就切了一點嘗嘗。
可我剛用塑料叉子把蛋糕送到嘴邊,包廂的門忽然被推開。
我跟去而復返的陸恆四目相對。
我那時覺得很羞愧,忙放下蛋糕,手足無措地等待可能降臨的嘲諷和責罵。
不過陸恆隻是和氣地笑笑,說他是來拿耳機的。
然後他拿走掉在沙發上的耳機,走過來給我重新切了一塊蛋糕,說:「今天我生日,別客氣。」
我祝他生日快樂,他說:「希望你也快樂。」
陸恆大概不知道,他這一句,希望我也快樂,讓我瞬間就眼眶發熱。
當時的我,沒有什麼值得快樂的事。能做的,就是努力活著。
於是這個短促而尷尬的初見,讓我對他有了一絲好感。
但也僅此而已。
我很清楚地知道跟他的差距。
從小到大,我都不是一個會做白日夢的人。
後來聽說陸恆家裡希望他畢業後繼承家裡的公司,但他的女朋友白曉芸一心想出國留學。
異國戀其實也可以維系感情,但偏偏白曉芸聲稱在那邊遇上了真愛,向陸恆提出分手。
接著陸恆酒駕,出車禍。
我得知消息的時候,已經是陸恆車禍後一周。
鬼使神差地,我決定去醫院探望他。在病房門口,見到了他的母親。
他的母親以為我也是陸恆的同學,拉著我的手流著淚說,陸恆可能這一輩子都得在床上度過。
我的安慰是那麼無力。
這時,病房裡再次傳來砸東西的動靜。一個護工狼狽地從裡面跑出來,衣服上都是飯菜、湯汁。
陸母雙目紅腫,告訴我這已經是陸恆趕走的第四位護工。
我聽著裡面陸恆歇斯底裡的咆哮,怔怔地開口:「讓我試試吧。」
12.
一試就是三年。
都說人生若隻如初見,倘若我們從此沒有交集,我或許永遠記得那個光芒萬丈的少年。
但癱瘓後的他,更像是地獄爬出來的妖魔。
偏執、病態、歇斯底裡。
我撩開袖子,左邊小臂上有一大塊燙傷。
那是陸恆發脾氣,扔熱水瓶,熱水燙出來的痕跡。
當時他看我手臂上迅速鼓起的水泡,笑得流淚:
「怕了嗎,那你滾啊!」
我當然沒有滾,那時候我很需要錢。
是的,我就是這麼現實。可能原本是出於好感才想去接近陸恆,但在得知薪資後,我立刻轉變了想法——
哪怕我跟陸恆一起瘋,這份工作也不能丟。
三年來,陸母給我開的薪水,從開始的十萬一月,到後來的二十萬一月。
最後一筆五十萬,算是她給我的獎金。
三年裡,陸恆發瘋一整年——他接受不了自己變成殘廢的事實。
白曉芸來看過他一次,但陸恆撞牆絕食,不準她來。
陸恆的母親也從未出現在他面前。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陸恆並非因為白曉芸才會醉酒。
真實的情況更加復雜:
白曉芸去國外,是因為陸家當時敗落,有破產的跡象。
而白家,對陸家虎視眈眈。
他的父母早已離婚。陸恆的母親即將去米國組建新家庭,而陸恆的父親在外有私生子。
就好像在一瞬間,親人、愛人都背叛了他。
這些人的出現反而會刺激他。所以那一年,隻有我陪著他。
在他身邊,做一個百依百順、永遠忠誠的愛慕者,帶他走出被世界背叛的噩夢。
這是當時醫生的建議,後來變成我和他母親的約定。
漫漫長夜,瘋了的陸恆一遍遍問我會不會一直陪著他。
我也一遍遍告訴他「會的」。
車禍後第二年,陸恆不瘋了。習慣我每天給他扎針灸,做按摩。後來做了幾場手術,他勉強能站起來……
窗外的雨還在下,但我已經不想再去回憶。
照顧陸恆,我隻當是一份艱辛但報酬不菲的工作。
我也接觸到更多的資源人脈,這些我都視為酬勞。
13.
以為陸恆的到訪隻是一場插曲,沒想到沒兩天我又見到白曉芸。
她開口就是讓我離開,隨便去哪,總之別讓陸恆找到我。
她說:「你的手段真高明,以退為進,現在好了,他不愛我了。」
「你們的事,和我有什麼關系。」
我的話顯然激怒了她。白曉芸指著我的鼻子罵:「趁著我不在勾引陸恆就算了,現在我回來你還纏著他。
「你要不要臉?」
說完,一杯咖啡潑過來。
我一把揪住她頭發,掼到桌子上,手裡咖啡給她澆得滿頭滿臉。
完事給她兩嘴巴。
「嘴巴放幹淨點,記著,我對陸恆沒意思。」
白曉芸這種嬌小姐哪是我的對手。
她快氣瘋了,尖叫著要我好看。
「我要讓你一無所有!」
沒幾天我的小超市開業,剛開門,就被一群混混打砸搶,瞬間一片狼藉。
原本有人來幫我,那群人裡造謠說我是第三者,圍觀群眾非但不幫我,還對我指指點點。
機器報廢、設施損壞不說,牆上寫的都是什麼「賤人」「為愛做第三者」……
血紅的大字,想遮都遮不掉。
在拉扯過程中也受了點傷,我忍著疼去扶那些倒下的貨架,卻怎麼也扶不起來。
試了好多次,都不行。
為什麼,我努力這麼久,還是過得這麼糟糕。
「嘖,也是報應哦,當小三沒有好下場的……」
「這種人開的店,晦氣!」
我倚靠著貨架,低血糖忽然又犯了。思緒飄忽,想起大學時在食堂兼職,窗口打菜,有時順帶打掃食堂。
有次,一學生指控我偷偷昧了她的手表。圍觀的人也都說我是小偷,品行不端。很少有人站在我這邊。那時候我Ṭũₖ又驚又怕,還是硬著頭皮去解決。
原來是食堂裡的一個老師傅拿的,栽贓給我。幫女同學找回手表,她也給我道歉了。
六年前我能自證清白,六年後的我又怎麼會認輸。
「你還好麼?」
有人站在我眼前,視線聚焦,我認出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