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下李七月不高興了,噘著嘴說腰疼,趙衍俯身在她腰上按了兩下,柔聲問:「可是坐久了?」
這般不避諱,太後臉色也不好,到底想著她有身孕,開口讓她先回去休息。
太後收了佛經,似有似無嘆了一口氣。
「你是個懂事的,哀家看著喜歡,可是皇帝不喜歡你,哀家再喜歡又有什麼用?」
「你進宮,已有三年了吧?」
三年……零一百八十二天了。
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。
夢見我成婚那天,趙衍坐在我邊上,挑開蓋頭,問我是不是坐著等久了腰疼,給夫人賠罪。
他這句話一出來我就知道自己在做夢。
因為那天,我自己坐在喜床上,等到外面的喧囂安靜下來,等得身上心裡一點一點地冷下來,也沒有等來我的夫君。
女兒家的事,嘴上再怎麼跟娘親說不在乎,心裡怎麼可能真的不在乎?
我知道趙衍心不在我這,我也不想同李七月爭,可是我這輩子最美、ẗų⁷最重要也就是這一天了,怎麼能沒有人看過,就枯萎掉了呢?
隔著蓋頭,滿目喜慶的紅,我問春桃:「他是不是不會來了?」
春桃輕輕撫上了我的肩,似是要安慰。
我把沉重的頭飾拆下來,又在腰上按了幾下,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冷靜,「那你給我灌個湯婆子,我想睡覺了。」
夢醒之後,我在黑暗裡坐起身,喚春桃給我灌個湯婆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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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娘娘可是說錯了,現在是七月啊?」
「我冷,」我慢慢裹緊被子,「真的覺得冷。」
新婚夜我沒有哭。
嫁給趙衍第三年,我終於撐不住了。
娘親給的錦囊裡,有一顆假死藥。她在錦囊裡面寫,一入宮門深似海,她和我爹隻有這麼一個嫡親的女兒,他們商議過了,如果我無路可走,可假死出宮,孟家安排人在外面接應,從此以後,他們隻當我真死了,天涯路遠,永不相見。
我把那顆藥從枕芯裡摸出來,借著月色慢慢打量,隻要吃下去,吃下去就可以解脫了,以後,宮牆內的東西,跟我再沒有半點糾葛。
我默不作聲看了半晌,默默拿起來將那東西一點一點往嘴裡塞。
然後我這輩子,遇到最詭異的事情發生了。
我沒有辦法把那顆藥咽下去,咬不動,嚼不爛,和著水倒是吞下去了,可它在我嗓子眼打了個轉,又被我咳了出來。
「沒有用的,你別再吃了。」
一道聲音驀然響起。
是誰在我耳邊說話?
為什麼……和我自己的聲音如Ťū́₈此相似?
寒毛根根倒豎,一股涼意順著脊梁骨往下蹿,我想要尖叫,可是就連尖叫聲也被那股神秘的力量扼殺在喉嚨裡了。
「不用害怕,孟瑤,我就是你,另外一個世界上的你,我不會傷害你的。」那聲音嘆了一口氣,繼續道:「我來這裡,是阻止自己曾經犯下的錯。那不是假死藥,而是實打實的毒藥,我勸你還是別吃了。」
黑暗中,那顆藥丸滾落在被衾上,黑色外表流淌著暗紅色的光,透露出不尋常的色澤。
怎麼可能呢,娘明明說……她怎麼會害我。
似乎知我心中所想,那聲音繼續道:「你娘不會騙你,可你爹呢?孟相縱有通天的本事,還能為了你去挖帝陵不成?嫔妃自戕,助你假死出宮是殺頭的大罪,為了一個不聽話的棄子,你爹就算不替自己考慮,也得為家族考慮,你說他會怎麼選?」
它說的句句在理,我無法反駁。
這件事,風險極大,確實變數太多了。
不然為什麼從古至今,那麼多紅粉佳人在後宮孤獨終老。我孟瑤何德何能,能做那個萬中無一。
心涼了半截,我問它:「你怎麼知道?」
那聲音慘笑一聲:「因為我吃過,你要是不信,可以拿這顆藥去喂別的東西,看看到底是不是毒藥。我說過,我就是你,另外一個世界的你。」
原來,家裡留的最後一條退路,也隻是謊話。
冷汗浸湿裡衣,我明明在發抖,卻又不覺得冷。全身的血液都往懷裡那個湯婆子那裡湧,過了好一會兒,我遮住眼睛,用手壓住流下來的淚滴,問它:「那你來做什麼?」
「我死過很多次。不單是吃過娘給的假死藥,我試過很多種死法,你之前說的輔佐皇孫開創盛世那種死法我也試過,那一回,我還養了幾個面首,聽著很不錯吧,」它低低地笑起來,像是想到什麼荒唐的事,「可是最好的年華不在了,做這些事情又有什麼用,他們在背後,都叫我老妖婆。」
「我來,是想問問你,反正不管怎樣都要死,你願不願意好好的活一次。」
房間裡安靜下來,我能很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。
過了不知道多久,我問:「怎麼做?」
它滿意地一笑,我感覺有什麼看不到的東西輕輕擁住了我,「你聽說過那句詩嗎,就是那句……開到荼靡花事了?」
05
折騰了一夜,第二天也是按時醒的,卯時要給太後請安,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。
天氣悶得要命,一絲風也沒有。七月驕陽火球似的掛在天上,雲彩都被烤化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我張開雙臂任由春桃給我系上扣子,有日光透過窗棂上的菱花直直刺進來,打在臉頰上,熱辣辣的,晃人眼睛。
我剛想抬手擋一擋這刺目的白光,沒來由的心尖一陣刺疼,剎時天旋地轉。
爹爹說我懂事,肩負家族興榮。
太後說我懂事,她看著喜歡。
趙衍說我懂事,可以做他的皇後。
好像誇我孟瑤最好的形容詞,就是「懂事」,我不喜歡這個詞,我不想,做一隻,鋸了嘴的葫蘆。
後腦咚一聲狠狠磕在床沿上,我聽見春桃一聲驚呼,有宮女打翻了水盆,珠簾掀起來又落下,不斷有人進進出出,珠子撞得噼啪作響。
所有人都在為我忙慌,劇痛襲來,我心頭莫名湧起一陣報復性的快意,原來這就是萬眾矚目的感覺,你們這些人,終於,注意到我了是吧。
眼簾沉重地闔上,遮住了刺目日光。
這些年好累。
讓我歇一歇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我被一陣風吹醒。
外面的日頭依舊毒辣,一道影子落在我身上,我眯著眼睛努力辨認了許久,最後從那片明黃衣角上分辨出來,原來是趙衍。
然後什麼東西就撲到我了身上,一女子夾帶哭腔的聲音響起來,「娘娘,你終於醒了!」
「春桃……什麼時辰了?」
「回娘娘,現在是辰時。」
哦……辰時,請安來不及了。後腦嗡嗡的疼,我嘶了一聲,伸手想去碰。
一股力道牢牢擒住了我那隻想去碰傷口的手,趙衍立在床邊上,把我的手往被子裡塞。這樣近距離看,他可真好看吶。他的袖子貼了一點在我臉上,帶著股淡淡的栀子味,讓人心曠神怡。
這是李七月宮裡種的花,她從不用燻香,隻用正值花期的鮮花。
她總是那麼特別。
「別亂碰,太醫剛給你包扎好。聽宮女說,你抱著湯婆子睡覺,這麼熱的天,真是胡鬧。」
可是我冷啊。
你不知道我有多冷。
我在被子裡,反手握住了趙衍的手。
趙衍身形頓住,眸子垂下來。
「皇後。」
他的語氣裡含著旁人聽不出的警告,好像在提醒我這個位子是怎麼來的。
那你做什麼要娶我,你大可以不接先皇那道賜婚的聖旨!
你是李七月的夫君,可你也是我的夫君,真要論一論名分,我才是你的妻子。
我錯在哪裡?
我到底錯在哪裡?!
我直直回望他,手裡的勁更添了幾分。
大殿裡一時很安靜,春桃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,小心翼翼退到一旁跪下。
Ṱùₗ一個小太監闖進來打破了這場無聲的爭執,我認出來是李七月身邊的小夏子,「皇上,皇貴妃娘娘熬了蓮子羹,請您過去用膳。」
我驟然松開手,趙衍順勢抽身。
蓮子羹啊……我以前也做過一碗的。
那時候拿了趙衍的書,總想著送點什麼東西作回禮。
金銀玉器想來他見得多了,思來想去,就決定送一碗蓮子羹。
這東西很常見,不會體現出我巴巴的要去同趙衍和好的心思,但其實那碗蓮子羹,是我每天早上帶人去荷葉上收集露水做出來的,我一片真心,盡數熬化在這羹裡了。
但就是那麼不巧,我送去的時候,趙衍已經在喝著一碗。
他喝的那一碗看上去就不怎麼樣,黑乎乎的,可想而知下廚之人手藝生疏。
天底下,也隻有一個人能讓太子殿下心甘情願喝一碗燒糊了的蓮子羹。
我那時候多傲啊,從來不屑於跟人比較。趙衍問我手裡端的什麼,我立馬握緊了說沒什麼,就是碗參湯,已經涼了,還是讓小廚房重新做一碗吧。
真傻,要是能重來,我一定,一定要把手裡的蓮子羹送出去。
你嘗一嘗,萬一,比李七月那碗好吃呢?
窗外的豔陽天明明還熱得不行,此時卻好像被人用麻袋死死捂住,透不出一點光,壓抑得讓人喘不上氣。
我看著那片明黃衣角一點點消失在殿外,慢慢說道:「春桃,本宮又覺得冷了。」
春桃的聲音明顯帶著哭腔,「皇後娘娘,您別往心上去,您要是真的不高興,就打奴婢一頓出出氣吧。」
「傻丫頭,本宮打你做什麼?我隻是冷,你再給我灌個湯婆子過來。」
「可是太醫說……」
「本宮的身體自己心裡有數,」我感受著心尖上漸漸隱下去的那一點疼痛,繼續道,「你放心,沒關系的。」
況且,馬上就不會再冷了。
想到這裡我勾起唇角,重新合上眼簾沉沉睡去。
06
連夜一場暴雨洗去多日暑熱。
春桃推開窗,伸出頭去探了一圈,轉身同我道:「皇後娘娘,今兒真是個好天呀。」
我走到窗前,伸手接住一滴從屋沿上落下來的雨珠。大雨洗刷後的天幕藍得純粹清澈,綠葉在日光下閃閃發亮,帶著湿意的風吹進殿來,一掃往日沉悶,整間屋裡彌漫著雨後的青草清香。
確實是個好天。
生了一場病,太後免了我請安,又放出去想靜養不要眾妃探病的消息,雖然現下頭上還綁著繃帶,卻隻覺得闲適。
難得有一天無事,想來心情大好,我吩咐人去抱隻小狗來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