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
霍堯大步走到我馬下。
「你怎麼來了?」他接過韁繩,打量我慘白的臉色,「還好嗎?」
我點點頭:「我來送貨。」
他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。
護衛揭開罩布,露出裡面堆得滿滿當當的糧草。
燕北一帶狂風暴雪,信鴿飛不進來,傳令兵隻傳軍情,所以他並不知道我的行動。
霍堯看我的眼神,有震驚,有動容。
似乎,還有一絲欽佩。
「多謝。」
霍堯揮了揮手,幾個軍士上前將罩布一一打開,仔細查驗。
他的目光又回到我臉上:
「這是軍令,你不要多心,我……我扶你下馬。」
我點了點頭,他扶住我的胳膊,將我從馬上扶下來。
凍僵的腳掌在站立時傳來一陣陣刺痛,我皺了皺眉,對霍堯說道:
「還有八十車輜重,都被大雪封在了山道外,請郎君派人將雪橇送回去。至於這些護衛,也已經精疲力盡了,讓他們歇息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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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堯點點頭:
「這些我來安排,你入城休息。」
我沒有逞強,對他道了聲謝,跟著護衛們一道入城。
領路的軍士將我帶進了一間寬闊的房屋,正南的墻壁上,掛著一副鎧甲,旁邊擺著一桿槍,一柄劍。
我手指輕輕撫過鎧甲上斑駁的刀痕,心底一陣陣激蕩。
出來太久,我已算不清日月。
剛才的軍士告訴我,今天是臘月二十三。
前世,霍堯就是在今日,重傷不治。
他十六歲隨父出徵,率兵八百,背擊敵營,斬捕首虜二千三百人。十七歲獲封昭武校尉,同年領兵驅逐南蠻三百裡。
十九歲娶親,卻因監軍貪功冒進,命他與兄長追擊殘寇。兄長被俘,他拼著重傷,將兄長的屍首從敵軍手中搶了回來。
一顆冉冉升起的將星,就此隕落在燕雲城。
連失兩子,霍老將軍一夜白頭,卻仍死守不退。
沒有糧草,沒有援軍,有的隻是難涼熱血,與身後燕北十三城的百姓。
最終霍家軍守住了燕雲。
代價是兵馬折損大半,主將戰死,燕雲城十室九空,舉國縞素,無數白頭送黑發。
而今天,這場噩夢,永遠隻是一場噩夢了。
我靠在躺椅上,安穩睡去。
12
霍堯將我抱到床上時,我醒了。
屋裡新燒了個炭盆,暖烘烘的,我拉住霍堯的胳膊:「郎君。」
「你醒了。」
霍堯卸下甲胄,隻穿一件裡衣,肅殺之氣淡了幾分,勾唇一笑,顯露出幾分少年意氣:
「餓不餓?我給你帶了腌肉。」
他小心翼翼展開一個紙包:
「這可是我從我爹嘴裡搶的。如今糧食短缺,要吃上肉可不容易。」
聞言,我有些緊張:
「我帶的糧食不夠嗎?我對你們需要多少糧食並無概念,也不敢去問祖母。隻能請表姐將我的錢拿來定做雪橇,剩下的全部換成糧食。」
霍堯眼神一動,在床榻邊坐下,將我的雙手攏在他的大掌中:
「不夠支撐我們打完這場仗,但足以讓我們等到京中調撥糧草。」
我松了口氣:「那就好。」
這時,我才發現我們之間離得有些近了。
呼吸交纏,在寒冷的冬日卻分外灼熱。
霍堯目光灼灼地看了我一會兒,直到我兩頰發燙,他才沮喪地吐出一口氣,嘟囔:「現在不行。」
我沒聽清:「郎君?」
「歸晚,你休整幾日,便與商隊一起回京。」
他從床邊的小屜裡取出藥膏,攤開我的手掌,將藥膏細細塗抹在血痕上。
我點點頭:
「我也是這麼想的,我在這裡,幫不上什麼忙,反而令郎君分心。」
「好了。」
他收起藥膏,將我塞進被褥裡:「這裡離北夷人的營地很近,他們時不時會來夜襲,但不用擔心,有我在。」
他握著我的手,仿佛哄孩童一般拍著我的背:
「繼續睡吧。」
連日舟車勞頓,早就令我疲憊不堪。
我本想再與霍堯說說家中諸事,但剛一挨著枕頭,眼睛便睜不開了。
隻覺得有人撩開我的鬢發,喟嘆:
「瘦了。」
13
我們並未在燕雲城久留。
休整幾日,趁著雪停,便又踏上歸程。
霍堯送我們出城,走遠後孫諾回頭,望著他持刀而立的身影,對我道:
「祖父這下可以安心了。」
我不解其意。
她笑著道:
「祖父一直覺得虧欠你娘。當年家中遭難,迫不得已才將姨母送給你父親為妾,並不是想攀附權貴。
「後來家中生意終於做大,姨母卻早早病逝了。」
她拽了拽韁繩,繼續說道:
「說來我能掌管盛京的生意,還要託你的福。家裡本來不願意讓我一個女子執掌京城的商會,是祖父力排眾議,扶持我上位。
「他隻有一個要求,要我照拂你。」
我回想起前世,不覺恍然。
「今日出城,霍校尉竟然跟著你稱呼我為表姐。
「我便知道,他必定會敬愛你。」
孫諾一揚馬鞭:
「走了!出來這麼些時日,也不知道我的生意如何了。」
來時裝著一車車輜重,去時便輕松許多。
越往南,路也越好走,來時花了一月,回到盛京卻隻用了二十日。
我一回府,便有婢女來報,嫡姐又登門了。
看來她不見到我,不會罷休。
我換了衣服,去花廳見她。
鄭歸虞卻並沒有我上次見她那麼容光煥發。
我算了算時間,她應該已經無法忍耐了。
成婚四月,那容貌俊美、才華橫溢、高中解元的夫君,夜夜挑燈苦讀,從不踏入她的房門一步,至今未與她圓房。
14
但這些苦水,鄭歸虞是不會向我傾倒的。
我一出現,她又變得趾高氣揚起來。
她打量著我因舟車勞頓而憔悴的臉色,仿佛誤解了什麼,得意道:
「歸晚,燕北的事情我都聽說了,你也不必太過傷懷,我們總歸是一家姐妹,等你姐夫做了高官,我會讓他照拂你的。」
「是嗎?」我坐下給自己添茶,「那多謝姐姐了。」
我的退卻讓鄭歸虞連日以來的鬱氣一掃而空,她繼續道:
「隻是你就不要想讓父親將你接回家了,霍家滿門忠烈,你就算是死,也隻能死在霍家。」
她搖頭嘆息:
「可憐你年紀輕輕,便隻能在這園子裡蹉跎了。」
「霍家富貴,我不缺吃穿,在此沒什麼不好。」
我微微側頭,露出我特意戴上的一根步搖:「倒是姐姐,謝家的生活清苦,姐姐頭上簪的、手上戴的,似乎都還是舊日的首飾。
「是沒有錢買嗎?」
鄭歸虞臉色一變。
她陪嫁豐厚,再如何補貼謝家,也不至於嫁過去幾個月便沒有銀錢添置首飾。
隻是每當她出門逛街,小姑子便一定要跟著。
她買什麼首飾,小姑子也要買。
不但要買,還要孝敬家中的婆母。
若是不從,小姑子便會鬧到謝以安那去。
讀書人要臉,不肯花妻子的嫁妝,當著她的面便斥責妹妹。
可是轉眼,又會用失望無奈的眼神看著她。
隨後幾日,不說踏入她的房門,就連面都見不到。
直到她親自買了首飾去同婆母賠罪,謝以安才會踏入她的房中。或是親自為她畫眉,或是為她畫畫題詩,三言兩語便哄得她沒了怨言。
一來二去,鄭歸虞幹脆自己也不買首飾了。
這些,她自然不會跟我說。
隻是咬著牙冷笑:
「妹妹抓緊時間戴吧,再過段時間,別說步搖,衣裙都隻能穿素的!」
「姐姐這是何意?」
我笑著望著她。
她氣得胸口起伏,幹脆湊到我耳邊,一字一句道:
「妹妹還不知道吧,霍二郎已經死在燕雲城了。」
不知為何,聽她這麼說,我心中有些不快。
我直起身子,輕聲說道:
「姐姐就這麼相信一個夢嗎?那夢沒有告訴姐姐,謝以安為何一直沒有同姐姐圓房嗎?」
她驀地瞪大眼睛。
燕北戰局已定,鄭歸虞再也翻不起什麼風浪,所以我不介意叫她知道——
重生的不止她一個。
「答案就是……」
我挑起她一綹長發,惡劣道:「我不告訴你,你自己去找吧。」
15
白日斜漸長,風吹暖春來。
霍猶芳早訂好了位置,天還未亮便拉著我去沿街的酒樓,迎接霍家軍凱旋。
我倚在窗邊,街上打馬而過的青年似有感應,抬頭與我相望。
「二嫂,二嫂!」
霍猶芳搖晃著我的胳膊:
「二哥在看你!好多女郎扔香包給他,你趕緊也給他扔一個。」
「我沒帶……」
話未說完,霍猶芳已經一口氣塞了七八個香包給我。
我好笑地看了她一眼,朝霍堯扔了一個出去,卻不想準頭和力道都差了一大截。
眼看香包要落入人群,霍堯忽然甩出馬鞭,將香包卷了回去。
他抬頭,正要朝我一笑,便被霍家大郎一拳頭捶在手臂上。
「二哥出風頭,被大哥訓了。」
霍猶芳挽著我的胳膊,笑得前俯後仰。
軍隊走過,我與霍猶芳也回到府中。
她如隻小雀,歡快地同老太君與大嫂說今日的見聞。
老太君笑道:「那你今日,可見到你未來夫君了?」
「見到了,走最後。」
霍猶芳笑嘻嘻道:「幸好他還能騎馬呢,不然看都看不見他。」
她年前與公爹麾下一個副尉定了親。
夏天也要出閣了。
大嫂起身去置備宴席為兒郎們接風洗塵,我也要去幫忙,卻被她推了回去:
「歸晚,你回去換身新衣。」
我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裙。
大嫂嘆了口氣,叫她身邊一個婢女將我送了回去。
婢女送我到房中,同我的婢女們耳語了幾句。
她們竟然翻箱倒櫃,將我的嫁衣找了出來。
這個替我更衣,那個替我上妝。
折騰了足足一個時辰,將我與出閣那日打扮得一模一樣。
最後,一把團扇塞進我的手中。
婢女們同我行了個禮,轉身退出去了。
靜待片刻,一雙黑色短靴停在我面前。
「歸晚,」他道,「我回來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