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6
鄭歸虞對我的反應很不滿意。
可是父親與謝以安已經入座,她再說什麼便很容易被他們聽見,隻能悻悻然地閉嘴。
姨娘去世後,我在鄭府已經了無牽掛,用過午膳便提出告辭。
父親與嫡母都無意留我,隻是叫管家送我出門。
門外不遠處,停著一駕青布馬車。
我多看了一眼,恰在這時,一陣風吹起車簾,露出車廂裡癡癡望著鄭府的傅粉何郎。
真是有趣。
我笑了笑,轉身登上將軍府的馬車。
接下來的兩個月,我除了與孫諾見面議事,便是在將軍府中陪伴老太君。
我主動求老太君教我理事,嫡母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將我嫁到高門大戶去,所以除了基本的女紅婦德,並未教我管家。
前世嫁去謝家,謝夫人自己都出身貧寒,更教不了我什麼。
老太君對我的請求很高興:
「好啊,你雖然不是長媳,但多學一些,也是傍身的本事。」
她將我與霍堯的胞妹霍猶芳放在一起教導。
如何管家、查賬,如何交際、收攏人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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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猶芳學得抓耳撓腮,我卻很珍惜這個機會。
不僅學,還愛問,老太君精力不濟,大嫂便主動叫我去看她理事。
霍猶芳大為嘆服。
一來二去,我與她也熟識起來,閑暇時,她提出教我騎馬。
我樂得多學一些東西,卻沒想到我竟然很有御馬的天賦。
她教了我三天,我已經能自己騎著馬小跑,屬於霍堯的烈馬在我手底下溫順得不像話。
霍猶芳笑嘻嘻地說道:
「二嫂,你與二哥真是天作之合,連他的馬都喜愛你。」
她打趣完我,又問:
「二哥寫給你的信,你看了嗎?」
我搖搖頭:
「我沒接到信。」
「怎麼可能!」
霍猶芳急得勒住韁繩,拉著我便回府:
「二哥給我的信裡千叮嚀萬囑咐,叫我看顧好你,怎麼會不給你寫信呢?一定是你上午出了門,還沒看見。」
我被霍猶芳推著進了臥房,卻真在桌上看見一封未拆的信。
「吾妻,歸晚,親啟。」
霍猶芳嬉笑著念出信封上的幾字,誇張地抖了抖肩膀,將信塞進我手裡:
「二哥太肉麻了,二嫂,你慢慢看吧!」
說完,她還為我貼心地帶上了門。
我遲疑了一會兒,才拆開信封,卻沒想到紙上隻有一句話:
【夢卿,盼夢成真。】
我深吸了一口氣,又緩緩吐出。
他在告訴我,我的夢成真了。
07
霍家軍被圍困燕北的消息傳入盛京時,鄭歸虞立即打著安慰我的旗號登門探訪。
卻被婢女告知,我傷懷過度,病得起不了身了。
她裝模作樣地在老太君面前落了幾滴淚,得知我實在無法見客後,半是遺憾半是幸災樂禍地離去了。
霍猶芳在給我的飛鴿傳書中寫:
【二嫂,真不敢相信你們是親姐妹,世間竟有此等小人,我霍猶芳算是長見識了!】
我沒有紙筆給她回信,隻是將她的信紙折了折,又綁回信鴿腿上。
這是我們約定的報平安的方式。
此時,我已經離燕北不足百裡。
08
接到霍堯家書當日,我便去見了老太君。
我雖然早就做了打算,但霍堯若是不肯信我,我也無力再做什麼。
可他信我。
我鼓足了勇氣,踏入老太君的居室。
短短兩個月的相處,我已經將她當作親祖母了。我跪在地上,將我對霍堯的說辭,又對老太君說了一遍。
然後,我奉上霍堯的家書。
老太君沉默了許久,才對我說道:
「可你此去,若是出了什麼意外,我如何跟二郎交代,如何跟你父親交代?」
我笑了笑,握住她冰冷的手:
「祖母,我此去是與郎君同生共死的,至於我父親,他本也不在乎我一個庶出女兒的性命。」
我將目光投向窗外,徐徐說道:
「祖母,我是庶女,姨娘去得早,父親和嫡母都隻將我當個物件。
「可是我嫁過來後,您待我好,猶芳待我好,大嫂也待我好,就連侄兒出去吃到好吃的飴糖,都不忘給我帶一塊。」
老太君落了淚:
「你這孩子,這些好,哪值得你拼上性命啊?」
我也跟著落淚:
「投我以木瓜,報之以瓊琚。更何況我一個荒謬的夢,郎君冒著殺頭的罪也信了,我若退縮了,怎麼對得起他,怎麼對得起數萬將士?」
老太君默然良久,忽然將我扶起來,按在坐榻上。
接著,她竟然斂衽向我行了一禮。
「祖母!」
「歸晚,」老太君握著我的手,溫聲道,「你此去,便是霍氏的功臣。待你平安歸來,祖母親自為你請封縣主。今後再無人能欺辱你,哪怕是你父親嫡母。
「若是二郎待你不好,祖母也許你們和離。」
是爵位,不是誥命。
這意味著,今後就算我與霍堯和離,它依然屬於我。
「歸晚,去吧。」
老太君親自從她的府兵中挑選精銳隨我北上。
我們混在孫氏的商隊中掩人耳目,隻是我沒想到,這支商隊的領頭人竟然是孫諾。
她仍然是一身男裝,英姿颯爽:
「沒有我,你以為你能一路調動孫氏的商隊?
「況且這一仗勝了,我說不定也能混個皇商當當。到時,將軍夫人可要替我美言幾句。」
我與她相視而笑:
「好啊!」
09
一路向北,霧雪風霜,江山銀色相連。
這一路都有孫氏的商隊帶著輜重匯入我們的隊伍,等到燕北關時,商隊已經長得見頭不見尾。
路也越來越難行。
最後這百裡路我們走了足足四天。
終於,車輪都陷進了厚重的積雪中。
「換雪橇。」
將軍府的護衛和商隊的護衛一起將我的命令傳達下去。
我們從盛京帶出的馬車,車底都做了改造,隻要拆開取出,便是一隻橇,可以在雪地裡滑行。
護衛們將雪橇綁在馬上,橇與馬車的容量、數量都差之甚遠,想要將全部的糧草運過去,大約要七八趟。
但最後這一段路,隻能用這種愚鈍的方式將糧草一點點運過去。
霍堯的烈馬也被我帶了出來,它從進了雪地開始便有些焦躁,我隻能一次又一次撫摸它的鬃毛,低聲安撫。
孫諾走過來,遞給我一塊麋餅:
「吃點東西吧。」
我道了聲謝,伸手接過,一道人影忽然向我撲過來。
幸好霍家的護衛寸步不離,當即抽刀斬去。
被斬斷手的男人躺在地上痛苦哀號,我才發現那是個瘦骨嶙峋的流民。
寒風凜冽,傳來一聲聲嗚咽。
我轉眼望去,光禿的樹叢裡竟還躲著一群骨瘦伶仃的男女。
孫諾嘆了口氣,對我道:
「城中的情況恐怕也不太好。」
我問身邊的護衛長:
「我們還有多的食物嗎?」
他勸說我:
「還有。可您給了他們食物,他們也活不過這個冬天。更何況流民難以控制,若是傷害到您……」
我搖搖頭,打斷他的話:
「他們不過十幾個人,有了前車之鑒,不敢造次。
「分一些食物給他們吧,能多活一天是一天。」
護衛長拗不過我,隻能將食物扔了過去。
三十隻雪橇都裝滿後,我騎上霍堯的馬,孫諾則留下來與剩下的隊伍原地駐扎,等待我們將空雪橇送回來。
這是我跟孫諾商議後的結果,也是我此行的原因——
霍家父子出徵,帶走了親兵,留在府中的護衛也並不是他們的熟面孔。
此時,隻有霍家人能靠近警戒的城池,老太君年紀大了,大嫂尚有襁褓中的嬰孩要撫育,猶芳尚未出閣。
我這個新婦,竟然成為了唯一的人選。
10
最後這一段路,我們又走了一個時辰。
天地茫茫,仿佛看不到盡頭。
縱使我裹著最上乘的狐裘、蹬著最暖和的羊皮靴,仍然在刺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。
嬌嫩的肌膚早已被寒風吹得皴裂,纖細的十指因為凍瘡而變得紅腫粗大。
手臂、小腿,傳來陣陣刺痛。
我伏在馬背上,一遍一遍告訴自己:
鄭歸晚,就是這最後一段路了。
從此以後,再也沒有人能擺布你的人生。
因為你的姨娘是商戶女,因為你是庶出,就輕你,賤你。
世人予我層層枷鎖。
我偏要層層打破!
這股信念,支撐著我並不強健的身體。
在風雪中,前行一步,又一步。
「二夫人!」
護衛長又驚又喜:「到了!」
我拉開兜帽,抬頭。
鉛雲低垂,巍峨城墻拔地而起,仿佛黑龍橫臥,隻有一面面紅色旗幟在風雪中招搖。
一支利箭擦著馬頭而過:
「來者何人!」
我接過護衛長遞來的軍旗,展開。
與城墻上相同的旗幟在我手中招展。
「我乃霍堯的妻子,鄭歸晚。」
墻頭上兵卒面面相覷,手中弓箭仍然指向我們。
我安撫地摸了摸馬鬃:
「可叫我夫君霍堯出來相認,我在此靜候。」
一個百夫長的頭縮了回去。
我裹緊大氅,但不敢再戴上兜帽,風吹得我臉上刺痛。
終於,一個披著甲胄的青年出現在城墻上。
他低頭,我抬頭。
風雪中遙相望。
我有些緊張地抓緊韁繩,正如我看不清墻上那人是否是我一面之緣的夫君,我也擔心他認不出城外之人是我。
趕走我事小,射殺我事大。
「開城門!」
我松了一口氣,才發現羊皮手套已經被磨破,手掌被勒出一道血痕。